第三章 狮子女孩(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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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结束的时候我去奎克的办公室找她,她的门关着。声音隔着木门传出来——她的,还有埃德蒙·里德的,还有我从未听过的愤怒。

“我们应该把这些矛盾当作机会,”他说,“你为什么要跟我唱反调,玛乔丽?”

“埃德蒙——”她开口道,但他立即打断了她。

“过去我忍了你很多事,但你这次完全是冥顽不灵。”两人沉默了,里德叹气,“你也看过账户了,玛乔丽。你看到我们的处境了,这次我没法理解你的反对。这是一幅惊人的画作。它有故事,它的背后还有个年轻英俊的男人。事实上,如果你把物主和画家都算进去,那么就有两个。我们会有观众的,我们还可能举行一个拍卖会。古根海姆会把他们的资料都寄给我,而我们已经有很多了。罗布尔斯的秘密——他是怎么死的?谁导致了他的死亡,原因又是什么?”

“这些事跟画都没有关系,埃德蒙。”奎克说。

“我不同意。他的个人遭遇反映了当时的国际形势。在纳粹统治下,不到十年就有数以百计的艺术品消失不见了,大多数时候,他们的作者和家人一并消失了。”

“但是艺术优先,是吗,埃德蒙?”

他不理会她的斥责:“罗布尔斯并不是个例。我们讲他的故事,就是在讲战争的故事。”

我听到奎克打火机的声音:“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扯到战争,”她说,“我不觉得这幅画跟政治有任何关系。”

“看着我,玛乔丽,到底有什么问题?我们一直都是坦诚相待的。”

“是吗?”

“噢,拜托。坦率得不能再坦率了。”

奎克沉默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什么问题,”她说,“只是它并不如你想的那么政治。它跟你以为的战争没有关系,埃德蒙。它跟艺术家也没关系,它只是一幅画。两个女孩面对一头狮子。”

他们聊天的方式让我吃了一惊,那么流畅,那么亲密。帕梅拉说过他们认识很多年了,确实如此。两人简直亲如手足,他对她讲话的态度就像他在酒吧里跟朋友聊天一样。

“我们就保留各自的意见吧,玛乔丽,”里德说,“我记得我们都是这么办的。”

听到里德朝门口走过来,我飞快地跑过走廊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旁,等着奎克过来找我。奎克似乎妥协了——但具体妥协了什么,我并不清楚。她反对举办展览——但她反对的真正原因,其中莫名的嘲弄与恐惧,我仍一无所知。似乎她只是一味地把自己放到里德的想法的对立面上,她对展览本身的排斥反而显得次要。

不久后,奎克真的出现在我的办公桌旁,看起来憔悴又烦乱。“准备好了吗?”她说,“出租车已经在楼下了。”

我们一起经过前台。我瞥了一眼帕梅拉,看到了她脸上的迷惑。我惊讶地感到自己在背叛她,就这样跟奎克走了。而帕梅拉干起活来跟我一样努力,而且来这里的时间更久,但我无法回头。我已被谜一样的奎克深深吸引,太渴望厘清真相了。

晚饭后,奎克邀请我到屋子前方的客厅。她坐到一张光滑的灰色扶手椅上,木质的扶手上雕着竖琴琴弦的花纹。除了那个留声机,她的每件东西都是既时髦又现代。“让你陪一个老女人,”她说,“我有点罪恶感。”

“一点儿也不老。”我答道,“我很高兴能过来。”

晚餐时我们没有聊太多,说了一点儿帕梅拉的事,说了里德和他不得不奉承的金主们的事,说了他如何讨厌与那些窝在潮湿城堡里的老侯爵夫人调情,毕竟天知道她们的阁楼里都藏了些什么宝贝。“你认识里德很久了吗?”我问。

“很久了,他是个好人。”她补充道,仿佛我说他是个坏人似的。

我们喝着白兰地,轻柔的钢琴协奏曲从另一间房间的留声机里传来。奎克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以为她不知不觉睡着了,她身旁的一盏台灯把她的脸映成橘黄色。我不觉得她是那种会把客人邀请到家里来,然后在谈话中睡着的人。她五十岁出头,并非九十岁出头,但她的休憩看起来是如此平和,令我不忍打扰。我想知道她为什么对我那么感兴趣——帮我发表文章,请我来家里共进午餐,还有那些关于劳里和我的未来的热切问题。

房间里开着电暖器,虽然现在还只是温和的十月,奎克甚至围了一条披肩。我感觉白兰地在我的体内燃烧,想着也许我该走了,我正要从椅子上起身时,奎克开口道,她的眼睛仍闭着——“你跟劳里·斯考特聊过他母亲吗?”

我坐了回去:“他母亲?”

她的眼睛忽然睁开,带着狮子般的坚决:“是的,他母亲。”

我想起他母亲是自杀的,意识到也许那就发生在我游荡过的某一个房间里。我忽然很想念劳里。我想跟他重新开始——一起去电影院,一起在公园散步——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我不能让他像辛兹一样从我身边飘走。

“他完全没有提起她。”我撒谎道。

“那么他一定非常想念她,我敢打赌。悲伤就是一口高压锅,如果你不处理的话,迟早会爆炸。”

“是吗?”

她喝下了杯中的白兰地:“事情会一点点地崩坏,你却没有留意。等你注意到的时候,天哪,我的腿已经断了,但我从来没有移动过双脚。不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奥黛尔——事情已经在陌生人——或你素未谋面的上帝心中编排起来。然后某一天,丢下一块石头——不管有意或无意——石头砸在一位有权势的蠢货的车窗玻璃上,他想报复,或者讨好自己的情妇,接下来——步兵就来了。第二天,你的村庄就被烧光了,因为愚蠢,因为性爱,等待你的就只有一具棺材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性爱、死亡、棺材——她到底喝了多少白兰地?我不明白这些同劳里有什么关系,只好盯着电暖器看。

奎克身体前倾,椅子扶手嘎吱作响:“奥黛尔,你相信我吗?”

“相信你什么?”

她又往后靠去,看起来很沮丧。“那么,你不相信我。如果你相信,你会直接说是的。”

“我是谨慎的人,仅此而已。”

“我相信你,你知道的。我知道你是我可以相信的人。”

我以为我会很高兴,但我只是感觉到一股即将爆发的不安。电暖器令我越来越热,我很疲倦,而她则看起来心绪不宁。

奎克叹了口气:“是我的错。在我们的聊天里,我的防备心比你的还要重。”

我对此没法反对,便放弃了劝说她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