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狮子女孩(第3/4页)

“我很不好,”她说,“我一点儿都不好。”

是癌症,她说。晚期,胰脏癌,后果无法避免。这些话听起来有点自私,但完全在情理之中。我推想癌症这个骇人的事实让奎克想要有人在家陪她——这个想法或许也令她感到吃惊,也让她更加粗暴。奎克,独自与自己的秘密相伴多年之后,希望不再感到孤独。也许帮我投稿只是一个巴洛克式的计划,想让我感激她,让她自己有人陪伴?生命所剩无多时,这样的决定或许看起来没那么有侵略性和戏剧性,她便欣然付诸行动。所以她对埃德蒙·里德才那么肆无忌惮,因为她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了。

我回思往日,想到奎克也许把我当成了她没能拥有过的孩子,一个可以在她死后延续她精神的人。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告诉我,我令她想起一个她以前认识的人。我怀疑那个人就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确定这件事,她也从没提起过一个名字,但她的表情和说的那些话让我觉得就是这样。她温柔地看着我,还带着些恐惧,似乎走得太近就会令逝去的东西再次消逝。

坐在过于暖和的前厅里,我意识到她是多么消瘦、多么疲倦。虽然我觉得让一个人独自承受这些着实不公平,但我想我当时没有哭出来。奎克不是那种会让你在她面前哭哭啼啼的人,除非你完全控制不住,尤其眼下忍痛受苦的人是她,而她本人并未流泪,反而一根接着一根抽着加速死亡的香烟时,你会觉得如果自己哭出来,会显得十分奇怪且愚蠢。奎克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老派的人,不会喜形于色——跟她在一起,你会按照她的方式行事。

“好吧,说点什么。”她说。

“里德先生知道这件事吗?”我问。

奎克哼了一声:“老天,不。他也不会知道。”

“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没有其他人,但不用担心,我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当护工才告诉你的。”

“你为什么告诉我?”

奎克伸手取来白兰地酒瓶,给自己的酒杯倒满:“你知道吗?你来斯凯尔顿上班的第一天,我拿到了自己的诊断书。”

“我的天啊。”我说。我记得第一天奎克出现在我办公桌旁的情景,她那时红红的脸,还有门房打听她来没来上班时她的严厉。

“事实上,”她说,“大起大落的一天。死神来了,奥黛尔·巴斯琴也来了。”

“我可不觉得自己是什么良药。”

她点了一支烟,口袋里的最后一支:“你不明白。”

我忍不住想知道她还剩下多少日子,但即使她知道我也不想问,也不想问她吃药或其他的实际情况。询问她的死期,那也太残酷了。她人就在这里,仍然有生命力,仍然善变莫测。

我们沉默的这段时间里,我的手伸进手袋里,拿出了那张艺术画廊的展览册页。我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像是背叛了劳里。但我觉得可能是出于骄傲,知道奎克如此信任我。这是我用来回报她的安慰,虽然我不知道它对她有没有用。

她接了过去,似乎早有预料。“这是劳里家里的。”她说。

“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邀请你来共进午餐的时候,你看起来好像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有那么明显。”我说。

她笑了。“你没有那么明显。只是我很会看。”她打开册页,轻轻地放到膝头,手指追踪着那行铅笔写的字“没有迹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吗?”她问。

“没有了。只是窗台边的小零碎——肉贩的账单、教堂的节目单。”

“教堂的节目单?”她扬起眉毛重复道。

“其实是一场颂歌音乐会。”

“明白了。”

“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有人写‘没有迹象’的那个地方?是一幅画的名字吗?”

“我想应该更简单。有人在找一样东西,结果没有找到。”

“你知道他们在找什么,是吗,奎克?”

她抬头看着我,电暖器将她的眼睛熏成淡褐色:“我吗?”

“好吧,”我说,“只是——你对劳里的妈妈很有兴趣,还有他的画。”

“我不会用‘有兴趣’来形容。”

难道是着迷?害怕?我想。好像我会对你说出来似的。“好吧,”我迟疑着,感觉她变得强硬起来,“你好像很反对为它举办展览。”

“我不反对给它办展览。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看看这幅画。”

“好吧,”我说,“但上次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劳里应该把它带回去。”

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好吧。里德打算利用它,我不是很高兴。在我们从古根海姆基金会获得更多信息之前,我仍然对这幅画存疑。”

“是什么样的疑虑?”

她的脸上顿时顾虑重重。上次从斯凯尔顿的钥匙孔里见过这表情,还是劳里回来继续跟里德讨论的时候。她的眼睛在我们二人之间的地毯上来回扫视。她一直在深呼吸仿佛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场面十分令人泄气,但我知道假如我这时开口,可能会毁掉她可能会吐露心事的渺茫希望。

“艾萨克·罗布尔斯没有画那幅画,奥黛尔。”奎克道,她的手指紧抓着那张册页。

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但那张相片上,他是站在它的前面啊。”

“所以呢?我也可以站到任何一件艺术品的面前然后拍照。那并不表示我是作者。”

“那是在他的工作室——”

“奥黛尔,不是我不相信他画了那幅画,我知道那不是他画的。”

她的最后一句话穿过我们之间的空气,直击我的胃部。某种东西在我身上颤动,我开始起鸡皮疙瘩,有人说实话,而你全身都感知到那就是真相。

我当时一定看起来很呆滞。“不是他画的,奥黛尔。”她重复道。她肩膀下垂,“不是他。”

“那么——是谁?”

我的问题毁了一切。奎克看起来很受伤,整个人衰老而古怪。看着她,我感到有点恶心和害怕,因为她看上去十分恐怖。“你还好吗?”我说,“要不要我叫医生?”

“不,现在太晚了,我没事。”但我能听到她已喘不上气,“你应该叫一部出租车。我有电话号码,在走廊里。不用担心,我会付钱的。”

我站起身,踉跄地走过客厅的门槛来到走廊阴凉的黑暗之中,打开了电话桌上的台灯。没有看到电话号码。身后的屋子一片寂静。我感觉到阴影里有什么东西,背后寒毛直竖,我转身,看到一个东西在楼梯上,正朝我走过来。我抓住桌子的一角,奎克的猫走进黄色的灯光下,静静地坐在我面前,转着它碧绿的眼睛。我们对视着,如果不是它腹部的轻微起伏,我几乎以为那是个填充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