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3/3页)

“我们去哪儿?”我问道。“去你在书中提到的闹瘟疫的驿站,”倪尔君说,“闹瘟疫的国家。”“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地方。”我回答道。“好吧,”倪尔君说,“那你就边走边瞧,然后做个决定。”“决定,”我还在想着呢,她又说道,“难道你不敢做决定吗?”“瘟疫之夜和天堂之昼。”我喃喃自语道。“你最近是在看小说吗?”倪尔君惊奇地问道。“你知道吗,”我兴奋地说道,“这个关于瘟疫的想法渐渐地把我包围了起来。昨天夜里我想起来,我在某个地方读到过,科尔特斯率领一支极小的部队打败阿兹特克人,得到了墨西哥城,之后墨西哥城就发生了瘟疫。这样一来,阿兹特克人便认为是神在支持科尔特斯。”“这不是很好吗,”倪尔君说道,“那你就可以找到我们的瘟疫,把它与其他的事情联系起来,继续追踪它。”“可要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呢?”“那你就不能去追踪了!”“我不追踪的话又能干什么呢?”“你可以做你平时做的事情,你可以研究历史。”“可我怕自己再也研究不了了。”“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好的历史学家呢?”“因为我知道人在土耳其是成不了好的东西的。”“不会的,亲爱的。”“的确是这样的,你学学吧,这个国家就是这样的。你把拉克酒递给我。”“不,你瞧,这儿多美啊。奶牛。杰奈蒂大婶的奶牛。”“奶牛!”我突然喊了起来,“愚蠢的家伙!低贱的动物!该死的!”之后我哈哈大笑起来,不过笑得似乎有点勉强。“你是在找借口放纵自己,对吧?”倪尔君问道。“没错,我是在找借口。快把酒给我!”“无缘无故的,你为什么要放纵自己?”倪尔君问道,“你不觉得可耻吗?”“为什么可耻?有那么多人在放纵自己,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吗?”“可是先生,你读过那么多的书!”倪尔君用讽刺的口吻说道。“其实你是想正儿八经地说这番话的,不过你不敢,对吧?”“没错,”这回倪尔君很干脆,“无缘无故的,人为什么要放纵自己?”“不是无缘无故。”我回答道,“放纵让我感到幸福。那时的我才是真正的我。”“现在的你也是你呀,”她疑惑道。“我要做回真正的我。你明白吗,现在的我不是真正的我!一个主宰着自己的命运、时刻反省着自己的人,在土耳其是没法做到真正的自己的,他一定会疯的。在土耳其要是不想发疯的话就得放纵自己。你不给我酒吗?”“你拿吧!”“太好了!你把收音机也给打开!”“你很喜欢摆兄长的架子呀。”“我没有摆,”我说,“我就是这样的。我是土耳其人!”“你去哪儿?”“去山顶,”我突然激动起来,说道,“去一个看它们看得最清楚的地方,把它们都能看清的地方……”“什么它们呀?”“要是我能将它们尽收眼底的话,也许……”“也许?”倪尔君问道。我沉默不语。

我沉默了,我们俩都沉默了,我们从伊斯玛依尔家的门前上了坡。我拐到达勒加路,从墓园前穿过,上了水泥厂后面的老土路。我们在被雨水冲刷得一塌糊涂的土坡上摇摇晃晃地往上爬着。当我们到达山顶的时候,已经下起了毛毛细雨。我欣赏着安纳多鲁突出的海岬,我们就像那些半夜从天堂堡垒驱车来此地接吻、试图忘记自己生活在土耳其的年轻人一样站在那儿极目远眺:从图兹拉到天堂堡垒绵延的海岸、工厂、度假村、沙滩上的宿营帐篷、消失了的橄榄林、樱桃树、农业学校、法蒂赫丧生的那片草原、大海里的驳船、树、房屋和倒影,这一切都笼罩在从图兹拉角缓缓朝我们逼近的雨中。雨落在大海里,留下了一道蜿蜒前行的白色印迹。我把瓶底剩下的酒倒进杯子里喝了起来。

“你会把胃给喝坏的!”倪尔君说。“你觉得,我妻子为什么要离开我?”我问道。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倪尔君犹犹豫豫地回答道:“我一直认为是你们俩互相抛弃了对方。”“不,是她抛弃了我。因为我怎么也做不到她要求的那样……也许她知道我会变得非常低俗吧。”“不,亲爱的!”“就是这样的,”我说道,“你看那雨!”“我不明白。”“不明白什么?雨吗?”“不,”倪尔君回答道。“你知道爱德华·G.罗宾逊是谁吗?”“谁?”“一个演员,我在土耳其看到过一个模仿他的人。我讨厌双面人的生活。你明白吗?”“不明白。”“喝点酒的话你就会明白了。你为什么不喝酒呢?你觉得酒是失败的象征,对吗?”“不,我没有这样认为。”“你是这样想的,我知道,而我的确是在投降……”“可你连仗都没有打过呀以前,”倪尔君说道。“我是在投降,因为我无法忍受双面人的生活。你有时会有这样的想法吗,我有时就会觉得自己是两个人。”“不!”倪尔君回答道,“从来没有过。”“我就有这样的想法,”我说,“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做双面人了,我就是我,一个完整的、健康的人。电视上那些塞满东西的冰箱、地毯广告、考试的时候举手问老师‘我可以从第二题开始答吗’的学生、报纸里的插图、亲着嘴喝酒的家伙、挂在公车里的补习班和香肠广告,我喜欢这些东西,你明白吗?”“有一点明白了。”倪尔君忧郁地回答道。“你要是觉得烦的话,我就不说了。”“不,听着挺有意思的。”“雨下大了,不是吗?”“是的。”“我喝醉过。”“也不可能醉成这样吧。”我拿了瓶啤酒,打开盖,对着瓶子就喝了起来。“当你在上面将它们尽收眼底时,心里有何感想?”我问道。“可有些地方我看不见……”倪尔君愉快地说道。“要是你能看见的话?我在《愚人颂》里看到过这样一段话:一个人要是能登上月球来看地球,能看到所有的东西,能看到人类所有的活动的话,他会怎么想呢?”“也许他会觉得乱糟糟的。”“没错,”我突然想起来,说道,“想像一下这个庞然大物,看上去它很乱……”“这是谁说的?”“内迪姆!”我说,“塔赫米斯·贾泽里·内沙提。我随便翻翻的时候记住的。”“你再背一段!”“没了,记不住了。其实我正在读艾弗里亚的书。你觉得我们为什么和他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了?”“那个家伙只有一个灵魂,他就能活得很自我。而我却不能。你可以吗?”“我不知道。”倪尔君说。“啊,”我说,“你太谨慎了!你不敢超越书本半步。太好了,你就信吧,他们过去相信,现在也相信……不过总有一天他们会不信的。你看,工厂也被笼罩在雨中。这个世界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地方呀!”“为什么?”“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让你很烦呀?”“不!”“要是我们把雷吉普也给带来就好了。”“可他没来。”“是的,他这个人很害羞。”“我很喜欢雷吉普。”倪尔君说道。“乔普斯!”“什么?”“狄更斯小说里一个阴险的侏儒……”“大哥,你太刻薄了。”“昨天他本来想问我一个有关于斯屈达尔历史的问题!”“他问了些什么?”“他当然没能问成了!他一说于斯屈达尔,我就想到了艾弗里亚·切莱比。我告诉他,于斯屈达尔这个词实际上是‘爱斯基达尔’,由于人们的口误才变成了于斯屈达尔,它是古代一种顶部敞开的牢房。”“他是怎么说的?”“他可能明白爱斯基达尔是什么意思了吧,乔普斯难为情地闭上了嘴!可你知道今天他拿了什么给我看吗?”“你太刻薄了!”“我们爷爷列的一张单子!”“我们爷爷列的吗?”“我们土耳其泛滥的东西和匮乏的东西。”我探过身子从笔记本里拿出了那张单子。“这张纸你是从哪儿弄到的?”“我说了是雷吉普给我的,”我念起单子来,“科学、帽子、画、贸易、潜艇……”“什么?”“这是我们匮乏的东西……”“雷吉普有个侄子叫哈桑吧!”“没有!”“大哥,那个哈桑一直在跟踪我。”“还让不让我念这张单子了?”“我说他在跟踪我。”“他为什么要跟踪你?……潜艇、中产阶级、画家、水蒸气、国际象棋、动物园。”“我也不知道……”“那你就别出门,让他跟踪……工厂、教授、纪律。很可笑,不是吗?”“可笑!”“不,是可悲!”“就算是吧。每次我从海滨浴场回家的时候,这个哈桑就跟在我后面。”“也许他想和你交朋友吧。”“是的,他这么说过!”“你看到了吗?你听我说,爷爷在好多年以前就已经想到我们缺什么了。”“可他太烦人了!”“哪一个?动物园、工厂、教授,我觉得教授已经够多了,然后是纪律、数学、书、原则、人行道,他还用别的笔写下了‘对死亡的恐惧’和‘虚无感’,再往后是罐头、自由……”“够了,大哥!”“此外,应该要加上世俗社会。他可能爱上你了吧。”“可能吧。”“我们泛滥的东西有这些:人、农民、职员、穆斯林、士兵、女人、儿童……”“我不觉得这些很可笑。”“……咖啡、特权、懒惰、卑鄙、贿赂、麻木、恐惧、搬运工……”“他连民主分子都不是。”“……尖塔、廊台、猫、狗、客人、熟人、臭虫、誓言、傻瓜、乞丐……”“够了!”“……蒜、葱、佣人、小贩……这些都太多了……”“够了!”“……小店、伊玛目……”“你在瞎编!”“没有,你拿去看!”“这笔迹的确是以前的。”“今天雷吉普给我,让我看看,这可能是我们爷爷给他的。”“为什么要给他?”“不知道。”“你看那雨!这不是飞机声吗?”“没错!”“这种天气里竟然还有飞机!”“那架飞机也太吓人了!”“没错!”“要是我们现在正在飞机上的话。”“大哥,我有点难受,我们回去吧。”“飞机会掉下去!”“我们回去吧!”“飞机会掉下去,我们会死的,这世上是有阴间的。”“大哥,我说我有点难受。”“有的,他们会找我算账。你为什么没有完成你的任务?我们的任务是什么?简单地说,就是给人们希望。”“对!”“是的,这个任务我妹妹也给我提起过。不过,过去我一直在放纵自己。”“不,你是装的。”“我确实是在放纵自己,因为我心里很烦。”“大哥,要是你同意的话就让我来开车吧。”“你会开车吗?”“去年,你教过我一次呀……”“去年,我在吗?”“雷吉普肯定在等我们呢。”“乔普斯,他觉得我是个怪人。”“够了,大哥。”“我老婆也总是说同样的话:够了,法鲁克!”“我不相信你会醉成这样。”“你说得对,没有什么可以相信。快,我们去墓园。”“大哥,我们回去吧,路上都是泥。”“我们就在这儿,在泥里待上几年吧。”“我要下车。”“什么?”“我要下车走回去。”“别胡说了!”“那我们回去。”“说说看,你对我有什么看法。”“我很喜欢你,大哥。”“其他的呢?”“我不想你喝这么多酒。”“其他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呢?”“这样是哪样?”“我想回家!”“你觉得我一点也不逗,是吗?就让我来逗逗你吧!我的笔记本在哪儿?给我!你看,从屠夫哈利尔处买了二十一块银币的牛肉,一称却发现少一百二十德拉克马。日期,伊斯兰历1023年12月13日。这是什么意思?”“意思很明白。”“仆人依萨,拿了他主人阿赫梅特三万块银币、一匹马、一副马鞍、两把剑和一块盾牌,躲到了一个叫拉马赞的人那儿。”“有趣!”“有趣吗?哪儿有趣?”“我要下车,我要回家。”“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什么?”“我说的不是在这儿,在车里。现在我很认真地对你说,你听好,倪尔君,你别住在伊斯坦布尔的姨妈家了,住我那儿吧。我家里有个很大的空房间,我很孤独。”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倪尔君说:“我从没那样想过。”“嗯?”“我觉得那样会对不起姨妈他们。”“好吧,”我打断她的话,“我们回去。”我把车发动起来,打开了雨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