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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害怕了!我充满畏惧地从枕头上抬起头,朝房间里望着。过去的世界,现在的世界,可是,我的房间,我的东西还在睡梦之中。我浑身是汗,我想看到人,我想摸到人,我想和他说说话。接着我便听到了楼下的动静,我很好奇。已经三点了。我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跑到窗边。雷吉普那儿还亮着灯。这个奸诈的侏儒,佣人的杂种!我害怕地想起了那个寒冷的冬夜:被推翻的椅子、被打碎的玻璃和盘子、恶心的破布、血,我害怕了,好像还有点紧张。我的拐杖在哪儿?我拿过拐杖,往地上敲了敲。我又敲了一下,喊道。

“雷吉普,雷吉普,快上来!”

我走出房间,来到楼梯口。

“雷吉普,雷吉普,我跟你说话呢,你在哪儿?”

我往下看了看,在灯光的映射下墙上有个人影在动。我知道你在那儿。我又喊了一声,最后终于看到了人影。

“来了,老夫人,我这就来了,”人影越来越小,最后侏儒出现在我的面前。“怎么了?”他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他没有上楼。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我问道,“你在楼下干吗呢?”

“什么也没干,”他回答道,“我们只不过是坐在那儿。”

“这么晚?”我问道,“别骗我,我可知道你说没说谎。你跟他们说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说,”他说,“您有什么事吗?您是不是又想起过去的事情了?别想了!您要是睡不着的话,就看看报纸,翻翻柜子,看您的衣服放的位置对不对,吃点水果,千万别再想了!”

“你别管我!”我说,“叫他们上楼来。”

“只有倪尔君小姐在,”他说,“法鲁克先生和麦廷不在。”

“他们不在吗?”我问道,“让他们上来,我倒要看看,你对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您想让我说什么,老夫人,我不明白!”

他上了楼,我还以为他要走到我的跟前,没想他却进了我的房间。

“别把我的房间弄乱了!”我说,“你在干吗?”

侏儒站在那儿。我赶紧追了上去。他突然转过身,冲我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我吃了一惊,好的,他抓住我,把我搀到了床边。他扶我躺倒,给我盖上了暖和的被子。好,我是一个小女孩,我是无辜的,我忘了。我躺在床上,他往外走。

“桃子您只咬了一口就给扔掉了,”他说,“这些可都是最好的桃子,您也不喜欢?我给您拿些杏来,好吗?”

他走了,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头顶上的天花板还是原来的天花板,身下的地板也还是原来的地板,玻璃杯子里盛着的还是同样的水,桌子上摆着的也还是同样的杯子、同样的刷子、同样的盘子和同样的钟。我躺在床上,心想被称为“时间”的东西简直太奇怪了,突然间我害怕了起来,我知道,我又要想塞拉哈亭那天夜里的发现了,我很害怕。这个魔鬼还在说着:

“你能理解这个发现的伟大吗,法蒂玛?就在今天夜里,我发现了那道将我们和他们分开的无形的界线!不,东方和西方的衣服、机器、房子、家具、先知、政府和工厂没有什么区别。这些都只是结果,而将我们和他们区分开来的仅仅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们认识到了被称为‘死亡’的无底深渊——虚无的存在,而我们却不知道这个可怕的事实。我们之间如此大的差异竟然源自于如此简单的一个发现,一想到这一点我便十分恼火!我想不通,近千年以来,伟大的东方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一点。看看失去的时间和生命,你就会明白我们已经愚蠢、迟钝到何种地步了,法蒂玛!但我依然相信会有美好的未来,因为我迈出了虽然简单但却花了好几个世纪时间的第一步,今天夜里,我,塞拉哈亭·达尔文奥鲁,在东方发现了死亡的秘密!我说的你都听明白了吗?你的目光为什么这么呆滞?当然了,因为只有知道黑夜的人才明白什么是光明,只有知道虚无的人才明白什么叫存在。我在思考死亡,所以我是存在的!不!太让人遗憾了,东方人如此的迟钝,你知道手里拿着的是织毛衣的针,却不知道什么是死亡!所以,说实在的,我在思考死亡,所以我是西方人!我是脱离东方的第一个西方人,融入西方的东方第一人!你明白了吗,法蒂玛?”他突然喊了起来。“真主啊,你和他们一样,你也是个睁眼瞎!”接着,他带着哭腔呻吟着,摇摇晃晃地朝着窗户迈出了第一步。一时间,太奇怪了,我还以为他要打开窗户纵身跳到窗外,兴奋地张开双臂飞起来,然后激动地扑棱两三下之后,回到现实中坠地而亡呢。可塞拉哈亭站在房间里,站在紧闭的窗后,厌恶、绝望地望着漆黑的窗外,好像站在那儿就能看到整个国家和他所说的东方似的。“可怜的瞎子们!他们都睡着了!他们都上了床,裹在被子里,沉浸在愚蠢而安详的梦乡里呼呼大睡呢!整个东方都睡着了。奴隶们!我要告诉他们死亡的秘密,将他们从奴役中拯救出来。不过,首先我要把你给拯救出来,法蒂玛,你听我说,想明白,然后把你对死亡的恐惧说出来!”他就这样央求着我,他明明知道我不可能说出“没有真主”之类的话却还是在央求我,他还恐吓我,花言巧语想要骗我,窝起我的手指列举着他的证据想让我相信他的话。我不相信。他厌恶地闭上嘴,坐到了我对面的椅子上,目光呆滞地朝桌上望着。百叶窗被风刮得直打着墙。后来,他看到了放在我床头上的钟,像是看到了一只蝎子或是一条蛇似的吓了一跳,他喊着:“我们一定要赶上他们,一定要赶上!再快点,再快点!”他拿起钟,扔到了我的床上,喊道:“我们之间也许差了一千年,不过我们能赶上,法蒂玛,我们会赶上他们的,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啦,我们已经知道了一切,最深奥的事实我们也都已经知道了!我马上就让人把它印成小册子,告诉我们可怜的同胞们。这些笨蛋!他们甚至都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在生活。我越想越气,他们觉得这个世界很平常,他们温顺、满足、平静地生活着,对一切都深信不疑,对自己所过的生活一无所知!我要读给他们听!我要利用他们对死亡的恐惧让他们屈服!他们会了解自己,会学会害怕、厌恶自己的!你见过厌恶自己的穆斯林吗,你认识讨厌自己的东方人吗?他们对自己没有任何的期待,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和羊群有什么区别,他们已经习惯了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们还觉得想过别样生活的人是疯子!我要教他们害怕死亡,而不是害怕孤独,法蒂玛。那样他们就可以忍受孤独,宁愿选择孤独的苦痛也不愿要那人群之中愚蠢的安宁!那样他们就会觉得必须要让自己处于世界的中心!那样一来,对于一生只做同样的一个人,他们就不会觉得自豪,而是会觉得可耻!他们会责问自己,不是替真主而是替自己在责问!这一切都会发生的,法蒂玛,我要把他们从几千年来那幸福、安逸而又愚蠢的梦幻中唤醒!我要在他们的心底播下对死亡的恐惧!我一定会这样做的,必要的话我会拿棍子敲他们的脑袋,我发誓!”之后,他闭上了嘴,直喘着粗气,仿佛被自己的怒火折磨得筋疲力尽,他像是有点难为情,又像是被自己将要散播给其他人的恐惧给吓倒了似的,不过他又接着开始了。“听我说,法蒂玛,你要是不能自觉地感受到这种恐惧的话,你可以运用你的思维。我们所过的这种生活是无法让我们这些东方人感受到这种恐惧的。所以我们得运用我们的思维来了解这种恐惧,我们可以像他们一样,了解得非常透彻。要想做到和他们一样,你只要听我的,运用你的思维就可以了。你听我说!”可我已经不听他说了,我在等着他扔下我一个人,美美地一觉睡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