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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速浏览活页夹中的报告,双眼扫过一页页纸张,寻找我的邻居、我家所在的街道,以及童年时代熟悉的名字。当我读到一天傍晚穆罕默德走进我家那条街,并仔细端详某栋房子二楼窗户的记载,心开始狂跳。仿佛那些一手打造书中奇妙世界的人已经打定主意,把所有技巧送到我的眼前,让我更容易被召唤入这个世界,但当时还是中学生的我从来都不够聪明。

我从资料研判,第二天穆罕默德和雷夫奇叔叔见了面,两位负责跟踪穆罕默德的密探都证实他进入伊伦库伊区的银白杨街二十八号,停留了五、六分钟,不过两人都没查出他前往那栋公寓拜访谁。两个手表当中比较勤快的欧米茄,至少还盘问了街角杂货店的小厮,查到同栋建筑物里三个家庭的资料。我猜测,这是妙医师第一次听闻雷夫奇叔叔。

拜访过名唤雷夫奇的先生后,穆罕默德出了问题,连先力都注意到了。摩凡陀发现年轻人足不出户,甚至没到餐馆吃饭,从此也未再见到他读那本书,一次都没有。根据舍奇索夫的说法,穆罕默德离开宿舍的频率变得不固定,而且没有确切目的。他曾经在蓝色清真寺区的后街晃荡一整晚,还在一处公园坐着抽了好几个钟头的烟。另一天傍晚,欧米茄发现他拎着一纸袋葡萄,他甚至先将葡萄逐颗拿出来端详,仿佛当作宝石一般,接着才一颗颗把葡萄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这一吃就花了四小时,然后才返回宿舍。他放任头发和胡子胡乱生长,对外表毫不在意。密探们要求老板多付工资,每个人都对年轻人不规律的出没时间怨声载道。

十一月的某个下午,穆罕默德搭乘渡轮前往海达帕夏,然后坐火车到伊伦库伊,在街头徘徊良久。据尾随的欧米茄表示,年轻人在那一区来回走动,脚步沉重,还经过我的窗外三次——那时我很可能在屋内——等到大色渐暗,则开始在银白杨街二十八号对面站岗,观察窗台的动静。根据欧米茄的报告,穆罕默德在下着小雨的黑夜对亮灯的窗户足定观望了几个小时,一无所获之后,在卡迪奎区一家小酒馆喝得烂醉,随后才回宿舍。欧米茄和舍奇索夫都在报告中提到,穆罕默德后来又去了伊伦库伊六次;比较机警的舍奇索夫,已确认亮灯窗户住户的真实身分。

穆罕默德第二次拜访雷夫奇叔叔的过程,舍奇索夫都看在眼里。他先从对面的人行道上偷窥亮灯窗户内的动静,后来甚至站上一堵低矮的庭院围墙,把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尽管后来的信件中,他陆续交代这次会面的细节——信中有时称其为“集会”——不过这第一次的报告更精确,因为较有事实根据,同时是他亲眼所见。

一开始,老作家和年轻访客闷不吭声地在摇椅上对坐了七、八分钟,两人中间的电视正播放着一部牛仔电影。老先生的妻子有时会为他们送咖啡。之后穆罕默德站起身,非常热情、狂暴地谈话,手势热烈奔放。舍奇索夫一度以为,年轻人将挥拳海扁老头。叫作雷夫奇的老先生起初一直只是忧郁地微笑,但后来也站了起来,回应年轻人咄咄逼人的质问。他的反击力道一样猛烈。接着两人坐回摇椅,身影如实地投射在墙壁上。双方开始耐心地聆听彼此谈话,然后是一阵沉默;两人忧愁地看着电视,过了半晌才继续说话。老先生滔滔不绝,年轻人倾耳细听,接着两人又陷入沉默,望向窗外,甚至没意识到舍奇索夫的存在。

然而,住在隔壁的暴躁女人可发现了。她察觉舍奇索夫往窗内偷窥,扯开喉咙使劲尖叫:“救命啊!王八蛋,你这死变态!”她这一喊,咱们倒楣的密探只好被迫离开,没掌握到这次会谈最后三分钟的实况。不过他在后面的报告中推测,这件事应该与某个地下组织或国际政治团体有关;他还提到了阴谋论。

下一份档案显示,那段期间,妙医师要求严密监视他的儿子,紧迫盯人;密探们的报告连珠炮般密集涌至。欧米茄认为,与雷夫奇老先生会面之后,穆罕默德似乎陷入半疯狂状态;但根据舍奇索夫的说法,他虽然更加黯然神伤,却益发坚定。穆罕默德把市面上所能找到的那本书复本全部买下来,并尝试将这部“作品”分送到城内所有角落,比如卡德格的学生宿舍(消息来自摩凡陀)、学生经常出入之处(根据先力和舍奇索夫的报告),还有巴士站、电影院及渡轮的梯板(讯息得自欧米茄)。他的任务不太成功。摩凡陀非常清楚,穆罕默德在宿舍里竭尽所能地影响其他学生;而在学生经常出没的场所,他也试图对身旁其他年轻朋友提起这个主题,但因他一向独来独往,效果不大。我刚才还读到,他一直把在餐厅和学校碰见的一些同学列在名单上——这项任务是他在那里出现的唯一目的——也顺利诱导他们阅读这本书。接着,我发现下面这份剪报:

伊伦库伊发生谋杀案〔安卡拉通讯社报导〕

昨晚九点左右,国家铁路局退休稽查员雷夫奇·雷伊,遭到不明人士枪杀身亡。他在从银白杨街的住所前往咖啡馆的路上,遇见有人攀谈,此人随即对他连开三枪。杀手行凶后立刻离开了现场,目前尚无法得知身分。雷伊(六十七岁)当场伤重身亡,他曾经在国家铁路局各分支机构服务,表现活跃,最后以稽查员身分退休。雷伊的死讯,让一直敬重他的铁路界人士深感哀悼。

我从档案堆中抬起头,回忆当年的情景:那天父亲很晚才回家,神情哀痛。每个参加葬礼的人都哭了。小道传言说,凶手是在狂怒之下才犯下杀人罪行。这个妒恨交加的凶手到底是谁?我很快浏览一遍妙医师钜细靡遗的档案,试图找出这个人。是随时可供差遣的舍奇索夫?是不值得信任的先力?还是精准不误事的欧米茄?

在另一份档案中,我发现妙医师耗费钜资进行的调查出现截然不同的结论。一位很可能任职于国家调查局的手表密探汉弥顿曾寄给妙医师一封短笺,提供下列讯息:

雷夫奇·雷伊就是那本书的作者。十二年前他就写了那本书,但因为他只是一个没有自信的业余作家,没胆量以本名出版。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对于会引起教师和家长恐慌,担心孩子及学生未来受波及的故事书,国家调查局都相当留意,当然也风闻了这本导致年轻孩子迷途堕落的书。因此,国家调查局从出版社那里下手,探出作者的真实身分,他们让本案在主管出版事业的能干检察官控制下自然发展。十二年前,检察官下令没收这批书,但没有非要以威胁手段把这位初出茅庐的新手送交法办,借以让他知道恐惧之神的厉害。不过,作者兼铁路局退休稽查员雷夫奇·雷伊被傅唤至检察官办公室时,畅所欲言,话中透着满足。他不但同意把书充公,对官方的举动也无意抗拒,并且签下切结书,表示永远不会再写书。汉弥顿密探的报告,写于雷夫奇叔叔遇害前十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