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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穆罕默德很快就知道雷夫奇叔叔的死讯;至于他有何反应,据摩凡陀的说法,这位“陷于妄想的青年”精神状态欠佳,把自己关在房里,甚至开始从早到晚不间断地读着那本书,仿佛陷入某种宗教的恍神状态。舍奇索夫和摩凡陀都看见他离开住处,两人皆认为年轻人的种种行径毫无意义可言。某天,他像个无所事事的游魂在翟芮克社区的陋巷游荡;第二天,他又在贝约鲁的戏院看了一下午黄色电影。舍奇索夫指出,他有时半夜离开宿舍,但不确定目的地在何方。先力曾经在白天看过他吓人的模样:他的胡子和头发如野草蔓生,蓬头垢面,一双眼睛瞪着街上来往的行人,“活像一只受到晨光惊吓的猫头鹰”。他彻底远离那些过去经常出入、试图推销那本书的地方,如学生聚集地、学校走廊等。他与任何女性都没有瓜葛,看起来也没那个兴趣。趁着穆罕默德不在,舍监出身的摩凡陀曾经进入他的房里,找到几本裸女杂志;但他补充,大部分正常的学生都有这种玩意儿。根据互不知悉对方身分的先力和欧米茄回报,有一段期间,穆罕默德显然有酗酒恶习。不过,后来一票学生在学生的啤酒屋“三乐乌鸦”奚落他,他与对方大打一架,之后便宁愿光顾陋巷偏僻破旧的小酒馆。过了一阵子,他重新与其他学生及在酒馆认识的狂热分子联系,仍然徒劳无功。之后,他干脆在书报摊前闲逛好几个钟头,寻找可能上门购买并阅读那本书的知音。他看上了几个年轻人,与他们为友,并说动他们去读那本书。但根据先力的说法,他的脾气太坏,动不动便挑起战火。欧米茄曾经在一家位于阿克萨莱伊陋巷的小酒馆,偷听到他和别人争论的全部内容。咱们看起来其实已不再年轻的年轻人,热情有劲、滔滔不绝地述说着那本书里的世界。他先讲到“抵达”,接着是“入口”、“静止”、“超凡的时刻”,再谈到“偶然”。摩凡陀指出,但这些热忱一定也只是暂时的,因为全身上下如此邋遢、脏乱、不修边幅的穆罕默德,已经成为朋友心中的讨厌鬼——如果他还有朋友的话——而且也不再读那本书。提及穆罕默德毫无目标的漫步过程时,摩凡陀曾如此写道:“这年轻人正在追寻某种能减轻背上重荷的事物,虽然我不太确定他究竟在寻找什么,但我想,连他自己部搞不清楚。”

有一天,他又漫无目的地走在伊斯坦堡街头。舍奇索夫紧随其后,看见咱们的年轻主人翁在巴士站找到了那或许能舒缓他的哀伤,并使他的灵魂平静的“某样东西”。也就是说,他找到了那辆巴士。连行李都没带,也没有购买注明终点站的车票,他就不由自主地随意搭上了一辆准备出发的车。舍奇索夫呆了半晌,也跳上下一辆德国玛吉鲁斯公司制造的巴士,在后面尾随追踪。

自那时候开始,一连几个星期,他们搭着同样的巴士走遍各地,从这个小镇到那个小镇,从这个到另一个巴士站,从这辆换搭另一辆巴士,始终没有终点,舍奇索夫一直盯得很牢。由于舍奇索夫在颠簸的巴士座位上写报告,字迹相当难辨认,但他的字里行间,为这一段段不确定且没有目的旅程的神奇与悸动,作了最真切的见证。他们看到遗失行李又迷了路的旅人,还有寒尽不知年的疯子;他们遇见贩售月历的退休百姓、热血报国的男孩,以及宣示世界末日将至的年轻人。他们坐在巴士站的餐厅里,与订婚的年轻爱侣、修理店学徒、足球选手、走私香烟供应商、职业杀手、小学老师,还有戏院经理一块儿用餐;在巴士座椅上和候车室里,他们蜷曲着身体,与几百个人摩肩擦踵入眠,甚至从来没在旅馆过夜。他们之间也不曾建立永固的联系,或是发展任何形式的友谊。他们的旅途,从没有一次知道终点站在哪里。

“事实上,我们只是下车,然后再登上另一辆车。”舍奇索夫写道:“我们在期待某种东西,它或许是一项奇迹,或许是一道光,或许是一个天使,或者一场意外;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这是我的感觉……我们仿佛在寻找某种能带领我们走向未知国度的征象,但到目前为止,我们并不走运。我们甚至连最轻微的小意外部没碰上,意味着或许真有天使在照护我们。我不清楚咱们的年轻人对我的动机是否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顽强地撑下去。”

他没能撑到最后。写下这封犹豫不决的信件后一个星期,当他们在休息站过夜时,穆罕默德扔下喝了一半的汤,冲上一辆蓝天安适公司的巴士,而舍奇索夫正从碗里舀取同样的汤,只能眼睁睁看着穆罕默德逃逸无踪。他冷静地喝完汤,向妙医师报告情况,表示自己一点也不觉丢脸。他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做。

妙医师告知舍奇索夫继续追查,但是之后几个星期,他或妙医师都没再得到关于穆罕默德动静的进一步消息。

这段期间,舍奇索夫一直在巴士站、交通局及司机的聚会场所消磨时间,一有车祸就火速奔向出事地点,凭着他的直觉,在尸体中找寻我们的年轻主人翁。一个多月后,舍奇索夫见到另一位年轻人的遗体,他认为这是穆罕默德。从其他在巴士上所写的信件得知,妙医师还派了其余的手表密探,加入追踪儿子的行列。其中一封信出自先力,当他写信时,巴士一头撞进马车的尾部,一丝不苟的心脏失血过多,从此停止跳动。这辆巴士所属的快速安适公司,将这封沾着血污、尚未完成的信件,寄给了妙医师。

当舍奇索夫花了四个小时,终于赶到车祸地点时,穆罕默德已经成功地让纳希特的身分寿终正寝。一辆安全特快公司的巴士,尾端撞上一部满载印表机墨水的油罐车。不多久巴士便充斥着尖叫声,深黑色的车体开始燃烧,在深夜时分,被明亮的熊熊烈火烧个精光。舍奇索夫写道,他没办法肯定那个“被火烧得无法辨认的人,就是那位满脑子妄想的可怜男孩”;他手上唯一的证据是年轻男孩的身分证,因为它幸运地没有被烧毁。大难不死的幸存者都作证说,死去的年轻男人坐在三十七号座位。如果纳希特坐在三十八号,便可毫发无伤地逃过一劫。舍奇索夫从一位生还者口中得知,坐在三十八号的年轻男人与纳希特年岁相仿,在伊斯坦堡的科技大学念建筑,名字叫作穆罕默德。舍奇索夫曾至这位年轻男子位于开瑟里的老家追查,想探知纳希特死前最后的消息,但一直联络不上穆罕默德。舍奇索夫本来以为,历经如此可怕的意外并幸运生还后,穆罕默德应该会探望父母,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舍奇索夫又猜想,这个不幸的遭遇一定让年轻人大受打击;不过,穆罕默德并非舍奇索夫最迫切需要厘清的问题。他追踪了几个月的对象死了,他在等待妙医师下达后续指令,并支付酬劳。毕竟,他的调查结果显示,在整个安那托利亚(还不包括中东和巴尔干半岛),太多愤世嫉俗的年轻人因为阅读这类书籍,变得慷慨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