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微笑(第2/2页)

村里的女人把鱼铺放在架上,每天都来翻动,鱼晒好后便叠起竹篾,搬进小屋准备装袋。这里有很多这种安静得吵人、肌肉发达、令人生畏的女人。

残酷的风在她们毫无表情的阴沉脸上灼出黄褐皱纹。她们每人都穿深色或灰扑扑的长裤,裤脚扎紧,脚上是橡胶短靴或足趾分岔的袜子,再加上毛衣外套和缝有衬里的宽大棉外衣,看来呈头重脚轻的方形,仿佛被推也不会倒,只是不怀好意地前后摇晃。外衣上又套着一尘不染、饰有粗糙花边的短围裙,白巾包在头上,或者类似修女头巾那样垂下来包住耳朵和喉咙。她们凶恶又有侵略性,公然盯着我看,好奇中带点敌意,笑起来露出值钱的金牙,双手粗硬像十八世纪为钱打拳的人,那些人也常把拳头泡在盐水里。她们让我觉得不是我就是她们在女性特质方面有所匮缺,我想一定是我,因为她们背上多半有一团有生命的突起,外套底下背着婴孩。村里看起来似乎只有女人,因为男人都出海了。每天一大早,我会出门去看闪闪烁烁的渔船灯火,船下的海水在即将日出的时刻变成深紫。

暴风雨过后的早晨潮湿有雾,看不清海平面,水天连成一气,风与潮水改变了沙丘的轮廓。湿沙颜色深如棕色奶油软糖,又比软糖更扎实而柔软,我仿佛走在一锅奶油软糖里,在甜点王国散步。潮水留下一条条发亮的盐粒痕迹,强而有力地将岸边形塑成悬崖、港湾、人海口似的抽象曲线,一如阿普雕塑的曲线坟冢。但暴风雨本身就是吵闹的音乐,把我住的房子变成风神的木琴。风整夜敲打每一片木板表面,房子就像个共鸣箱,即使最静的夜里,在松树间轻声沙沙的风也会溜进纸窗。

有时午夜骑士的车灯会在窗扇上画出明亮的象形图案,尤其是没有月亮的夜里,当我独处在异常黑暗中;看见他们的车灯、听见引擎隆隆,我有点害怕,因为那时他们像是被否定之光的子孙,从海里直驶而来。而海正如黑暗一样神秘,也是夜的完美意象,因为海是有人居住的这半已知世界的倒转,正如夜晚。不过夜之国度里也住着许多不同的居民。

他们都穿满是钉扣的皮夹克和高跟靴。这身虚华行头不可能是在村里买的,因为村里的商店只卖实用物品如煤油、棉被、食品,且村里的所有色彩都微暗而暧昧,如饱经风霜的灰暗木头,没有生命力的冬季植物。有时我看见柳橙树结着累累金球仿佛魔法,却更对比突显出其余一切的静止端肃,共同组成寂寥的冬季微笑。下雨的夜晚,若有足够明亮、足以刺穿人心的冬之月,我常会满脸泪痕犹湿地醒来,于是知道自己又哭了。

夕阳西下之际,每一道阳光变得个别可辨,以一种奇特的强度斜照在海滩,从沙粒中冲出长长的影子,同时仿佛照穿涌来的浪潮中心,使其看来有如由内点燃亮起。浪头扑上来之前鼓涌前进,臃肿的形状和巧妙缺陷的炽亮就像新艺术派玻璃,仿佛其中那些半透明的意象形体试图喷发——我说意象是因为海洋生物就是意象,这点我深信不疑。在一天这个时刻,大海的色彩变幻多端——十九世纪着色明信片里海洋的那种化学亮绿,或者太深浓不适合傍晚的蓝,或者有时闪着几乎无法逼视的金属般光辉。我带着惯常的冬季微笑,站在花园边,旁边是一群绿熊,看着太平洋那色彩丰富的袖口上永远烦乱的白色蕾丝。

海洋国度里住着不同的居民,他们散发出来的东西有些会起伏着经过我身旁,当我在少见的灰暗阴郁冬日沿着海滩走向村子,沙砾有如怨灵被一阵阵盲目的阿拉斯加风吹动,赶往不知名的聚会场所。海里来的东西如蛇般缠绕抚上我的脚踝,眼睛满是沙子,但有些生物眼里则满是水;当那些女人在晒鱼架之间走动时,我觉得她们也是海洋生物,是长在海底骨架坚硬的植物。如果潮水吞没了村子——这随时可能发生,因为这里没有山丘或防波堤保护我们——村里的生活在水下也会继续,海羊仍然吃着草,商店仍热闹卖着章鱼和芜菁泡菜,女人们继续静静做着事;反正这里一切本来就安静得有如置身水底,空气也如水般沉重、如水般扭曲光线,看出去让人觉得自己眼睛是水做的。

别以为我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正在写一篇文章,运用以下元素:冬天的海滩、冬天的月亮、大海、女人、松树、机车骑士、漂流木、贝壳、黑暗的形状和水的形状,以及废物。这些都不利于我的寂寞,因为它们对我的寂寞一派漠然。身处这些不利的漠然事物之间,我打算代表寂寥的冬季微笑——你一定已经猜到,那就是挂在我脸上的微笑。


  1. [12]译注:典出丁尼生诗作《玛莉安娜》(Mariana),描写女子因日夜盼情人不至而悲痛欲绝;诗中的玛莉安娜则是引自莎士比亚《自作自受》一剧的人物。​
  2. [13]译注:Hans Arp(1887-1966,又名Jean Arp),法国前卫雕刻家、画家、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