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之室(第3/12页)

大海,沙滩,融入大海的天空——一幅朦胧粉彩的风景,看似总在融化边缘。这幅风景充满德彪西式的潮解和谐,那些我为他弹过的练习曲,初识他那天下午我在公主的沙龙里弹奏的幻想曲。那时我是茶杯和小蛋糕之间的孤女,上流人士出于慈善之心雇我去提供帮助消化的音乐。

然后,啊!他的城堡。童话故事般的孤寂场景,雾蓝色的塔楼,庭园,尖栅大门,那座城堡兀立在大海怀抱中,哀啼的海鸟绕着阁楼飞,窗户开向逐渐退去的紫绿色海洋,通往陆地的路径一天中有半天被潮水淹没阻绝……那座城堡不属于陆地也不属于海水,是两栖的神秘之地,违反了土地与浪潮的物质性,像忧愁的人鱼停栖在岩石上等待,无尽等待,多年前溺毙于远方的情人。那地方真美,像个忧伤的海上女妖!

正是清晨退潮时分,堤道立在海面之上。车子转上潮湿的卵石堤道,两旁是海水缓流,他握住我戴着那枚淫欲妖魅戒指的手,轻轻压按我的手指,以无比温柔亲吻我的掌心。他的脸仍如我向来看到的那样,静止如冻结厚冰的池水,但在黑色胡须之间看来总赤裸得奇怪的红唇此时则微微弯扬。他微笑了,他在欢迎新娘回家。

每间房、每条走廊都回响着窸窣潮声,所有的天花板,以及排满穿戴阶级分明华服的黑眼白脸祖先画像的墙壁,都映着流动不歇的条纹波光。而我就是这座暖暖含光、喃喃细语的城堡的女主人,就是我,就是那个靠母亲变卖所有首饰,包括婚戒,才付得起音乐学院学费的小女学生。

首先是一场难熬的小考验,我要首度跟管家见面,是她掌管这架精密的机器,这艘下了锚的城堡大船,使之运作畅通无碍,不管站在船桥上的人是谁。我忖道,我在这里不会有多少权威可言的!她有张平淡、苍白、无动于衷的不讨喜脸孔,头上戴着这地区常见的白色亚麻巾,浆洗得一尘不染无懈可击。她对我打招呼的态度有礼但无心,令我心头一凉;原先我做着白日梦,斗胆把自己的地位想得太有权力……一度还曾考虑,要如何以我那尽管不能干,但家常使人安心的亲爱老保姆取代她。想得太美了!他告诉我,这管家等于是他的养母,对他的家族绝对效忠,尽心尽力,“跟我一样都是这个家的一分子,亲爱的。”此时她的薄唇对我露出淡淡的骄傲微笑。只要她是他的盟友,就也是我的盟友。我必须满足于这种安排。

但在这里,要满足其实很容易。他拨出塔楼一整间房让我独自拥有,在那里我可以凝望窗外大西洋翻腾的浪涛,想象自己是大海女王。音乐室里有一架贝克斯坦钢琴供我弹奏,墙上挂着另一份新婚礼物——早期法兰德斯原始画风,画的是圣瑟希莉亚弹奏天堂之琴。这位圣女双颊丰润气色不佳,一头棕色鬈发,有种端庄魅力,正是我可能也会希望自己变成的样子。我心头一暖,感受到先前不曾发现的他的体贴爱意。然后他带我走上一道精致的螺旋台阶,来到卧房;管家悄悄退下之前用她的不列塔尼母语对他讲了句什么,引得他轻声窃笑,我敢说一定是对新婚夫妇的淫秽祝福。我听不懂,而面带微笑的他不肯翻译。

房中就是那张祖传的气派婚床,仅床本身就几乎跟我的娘家卧房一样大。床架表层是乌木、朱漆和金叶,雕刻着滴水嘴怪兽,白纱帐在微微海风中飘动。我们的床。四周有好多镜子!墙上都是镜子,镶着饰有缠枝花纹的华贵金框,映照出我有生以来所见最多的白百合。他让人在房里摆满了百合,以迎接新娘,年轻的新娘。年轻的新娘变成我在镜中看见的无数个女孩,全都一模一样,一身入时的海军蓝定做服饰,专供出门或者散步时穿着,夫人。毛皮大衣已被女仆接了过去。从今以后,什么事情都有女仆接手。

“你看,”他说着朝那些打扮高雅的女孩一比,“我娶了一整个后宫的妻妾!”

我发现自己在发抖,呼吸急促,无法迎视他的眼神,只能转开头,因为骄傲也因为害羞。我看见十二个丈夫在十二面镜子里向我靠近,慢慢地、有条不紊地、逗人遐思地解开我外套的纽扣,将它脱下。够了!不,还要!裙子也脱掉了,接着是杏色亚麻衬衫,这衬衫比我第一次行圣餐礼穿的礼服还贵。屋外冷冷太阳下的波光在他的单片眼镜上闪烁,他的动作在我感觉起来似乎刻意粗鄙不文。热血又涌上我的脸,始终没退去。

然而,你知道,我也猜到情况会是这样——一番正式的新娘脱衣典礼,来自妓院的仪式。尽管我的生活向来备受呵护,但就算在那个端庄的波西米亚世界,怎么可能不曾听说过他那个世界的若干暗示?

他剥去我的衣服,身为美食家的他仿佛正在剥去朝鲜蓟的叶子——但别想象什么精致佳肴,这朝鲜蓟对这食客来说并没有什么稀罕,他也还没急着想吃,而是以百无聊赖的胃口对寻常菜色下手。最后只剩下我鲜红搏动的核心,我看见镜中活脱是一幅罗普斯的蚀刻画,那是在我们订婚后得以独处时他给我看的藏画之一……小女孩伸着骨瘦如柴的四肢,除了手套和扣扣子的靴子之外一丝不挂,一手遮住脸仿佛那是她矜持的最后容身之处;旁边是个戴单片眼镜的老色鬼,仔细检视她每一部分肢体。他穿着伦敦裁缝的手工西装,她则赤裸如一块小羊排。再也没有比这更色情的遭逢了。我的买主便是这样拆开他购得的划算货色。而就如听歌剧那天,我第一次以他的眼神看自己的肉体,此时我也再度大惊失色地发现自己情欲撩动。

他随即合起我的腿像合上一本书,我再度看见他嘴唇那表示微笑的罕见动作。

还不是时候。等晚些。期待是乐趣最主要的部分,我的小心肝。

我开始阵阵颤抖,像出赛在即的赛马,但同时带有某种畏惧,因为我对做爱这念头既感到一股非关私人的奇特兴奋,却又无法压抑嫌恶反感的情绪,因为他沉重的白色肉体跟我房里这些大把大把插在大玻璃瓶的百合实在太相似,那些葬礼百合有浓厚花粉会染上你的手指,仿佛你手指沾到了郁金。百合总是让我联想到他,白色的,而且会弄脏你。

这一幕淫逸景象被突兀打断,原来他有公事要办,有那些产业和公司要顾——连蜜月也不例外吗?是的,红色嘴唇回答,吻吻我,然后他便离开,留下我充满紊乱的感官情绪——他胡须潮湿的丝般擦触,略略伸出的舌尖。我满肚子不高兴,套上一件古董蕾丝睡袍,啜饮女仆为我端来的热巧克力充当早餐。之后,由于音乐是我的第二天性,我只可能前往音乐室,不久便在钢琴旁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