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血之室(第4/12页)

但我指尖下只流泻出一串微微不谐和的音符:走了调……只有一点点,但我天生具有完美的音感,无法忍受继续弹下去。海风很伤钢琴,若我要继续练琴,一定得请个调音师住进家里才行!我失望地摔下琴盖,现在我该做什么,要怎么打发充满海水光亮的漫长白日,直到丈夫与我同床?

想到那,我打了个寒噤。

图书室似乎是他那身俄罗斯皮革味道的来源。一排又一排包着小牛皮的书本,棕色,橄榄色,书脊烫金,鲜红摩洛哥皮的八开本。一张深深的皮沙发可供躺靠。一座雕成老鹰展翅状的读书台,放着一本于斯曼的《下面》,是某份私人印刷过分精致的版本,装订得像弥撒书,钉以黄铜,饰有一颗颗彩色玻璃。地上的地毯有的深蓝如搏动苍穹,有的艳红如心头鲜血,产自伊斯法罕与波卡拉。墙上的暗色镶板微微发亮,海涛传来催人欲眠的音乐,炉里烧着苹果木,玻璃门书柜里有新有旧的书脊映闪着火焰。埃里法斯·勒维,这名字对我毫无意义。我眯眼看看一两本书名:《启蒙》、《神秘之钥》、《潘多拉盒子的秘密》,然后打个呵欠。这里没什么能留住一个等待初夜的十七岁女孩。此刻要是有本黄纸小说就好了,我想缩在熊熊炉火前的地毯上沉迷于廉价小说,嘴里嚼着黏黏的酒心巧克力。若我拉铃,就会有女仆送来巧克力。

然而我随手打开了书柜的门,浏览那些书。现在想起来,我想当时我知道,甚至还没打开那本书脊上全无书名的簿册之前,便透过指尖传来的某种微麻感觉知道会在书里找到什么。他给我看那幅新买而爱不释手的罗普斯时,不就暗示了他是这方面的行家?然而我没料到会看到这个,女孩脸颊上挂着珍珠般的泪滴,又大又圆屁股下的屄是熟裂的无花果,多节的九尾鞭正要往那屁股抽下,旁边一个男人戴着黑面具,空出来的那只手抚弄自己的阴茎,阴茎向上弯曲仿佛他手持弯刀。图片标题是“好奇的惩罚”。我那行事不同常人的母亲已精确告诉过我情人之间做的是什么事,因此我虽少不更事,但并不天真无知。根据扉页的标示,这册《尤拉莉土耳其大王后宫历险记》是一七四八年在阿姆斯特丹印行的珍本。是某个祖先从那北方城市亲自买回来的吗?还是我丈夫在河左岸那些满是尘埃的小书店买来自赏,书店里会有个老头透过一英寸厚的眼镜朝你瞄,看你敢不敢细看他店里的货……我带着畏惧期待翻动书页,油墨是锈铁色。接着又是一张钢版画:《苏丹妻妾作为献祭牲礼》。我知道得够多,能看懂书里内容并因此惊喘屏息。

充满图书室的皮革味变得浓烈刺鼻,他的影子落在大屠杀的画面上。

“我的小修女找到了祈祷书,是不是?”他问,奇特的语气混合了嘲弄与享受;然后他看见我困惑难过又生气的样子,笑出声来,把书从我手中抽走,放在沙发上。

“可怕的图片吓到小宝贝了吗?小宝贝还没学会用大人的玩具,就不该拿来玩,对不对?”

然后他吻我。这次不再收敛。他吻我,一手不容抗拒地按在我乳房上,隔着那层古董蕾丝。我跌跌撞撞走上螺旋梯进入卧室,来到雕刻镀金的、他在此受孕成胎的那张床。我傻乎乎、结结巴巴地说:我们还没吃午餐呢,而且,现在是大白天呀……

这样才好把你看得更清楚。

他要我戴上那条项链,那是一个逃过刀斧加颈的女人留下的传家宝。我用颤抖的手指将项链戴上脖子,它冷得像冰,让我全身发寒。他把我头发卷绕成一条绳从肩上掀起,好亲吻我耳下生着细细茸毛的凹陷部位,吻得我一阵颤抖。然后他亲吻那串炽烈的红宝石。先吻红宝石,然后吻我的嘴。心荡神驰中,他吟道:“华服美饰中她只留下/铿锵响亮的珠宝首饰。”

十二个丈夫刺入十二个新娘,哀啼海鸥在窗外邈邈高空中荡着无形的秋千。

尖锐持续的电话铃声让我清醒过来。他躺在我身旁像棵砍倒的橡树,鼾声如雷,仿佛刚跟我打过一架。在那场一面倒的斗争中,我看见他死亡般镇定的面容像瓷花瓶掼在墙上崩裂粉碎,听见他高潮时尖叫渎神的话语,我自己则流了血。也许我看见了他面具下的脸,也许没有,但失去童贞让我的发变得无比散乱。

我打起精神,伸手探向床边的景泰蓝小柜,接起藏在里面的电话。是他在纽约的经纪人,有急事。

我摇醒他,自己翻过身侧躺,双臂环抱自己耗乏的身体。他的声音嗡嗡响,像远处一窝蜂。我丈夫。我充满爱意的丈夫,将我卧房摆满百合,变成葬仪社的防腐室。那些沉沉欲眠的百合摇着重重的头,散发浓郁蛮横的香气,让人想到娇生惯养的肉体。

跟经纪人讲完电话,他转向我,抚摸那条紧咬我脖子的红宝石项链,但现在他的手势是那么温柔,我因之不再畏缩,任他爱抚我的乳房。我亲爱的,我的小心肝,我的孩子,是不是很痛?真对不起,他太粗鲁了,他情不自禁,因为,是这样的,他太爱她了……这套情话让我眼泪泉涌而出,紧紧抱住他,仿佛只有造成伤害的那人才能安慰我的疼痛。他对我喃喃低语了一阵,那声音我从没听过,像大海柔声的抚慰。但然后他便解开缠绕在他居家外套纽扣上的我的头发,在我颊上短短一吻,对我说纽约经纪人打来通知的事实在太紧急了,他必须一退潮就离开。离开城堡?离开法国!这一去就是六星期。

“可是我们还在度蜜月呀!”

一笔交易,涉及风险、机会和好几百万元的生意,如今岌岌可危,他说。他从我身旁退开,恢复蜡像般的静定:我只是个小女孩,我不会懂的。而且,他不曾明言的那些话对我受伤的自尊说,我已经有过太多次蜜月,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重要,我很清楚,这个我用一把彩色宝石和若干死兽毛皮买来的小孩不会跑掉。但是,等他打完电话叫巴黎的经纪人替他订明天到美国的船票——只要打小小一通电话就好了,我的小亲亲——我们还有时间共进晚餐。

而我必须满足于这种安排。

一道墨西哥菜,雉鸡加榛果与巧克力;色拉;滋味浓郁的白奶酪;麝香葡萄冰沙和阿斯提·史布曼德酒。克鲁格香槟啵一声喷涌欢庆。然后是盛在珍贵小杯的酸浓黑咖啡,那杯壁其薄无比,杯上绘饰的鸟都笼罩在咖啡的阴影里。在图书室里,我喝匡卓酒,他喝干邑白兰地,紫色天鹅绒窗帘拉起挡住夜色,他坐在摇曳炉火旁一把皮椅,让我坐在他膝上。我已照他要求换上那件纯洁的波瓦雷薄棉白洋装,他似乎特别喜欢这件衣服,说我的乳房在轻薄布料下若隐若现,像一对柔软小白鸽,各睁着一只粉红眼睛睡觉。但他不肯让我拿下那条红宝石项链,尽管它已经勒得我很不舒服,也不肯让我挽起披散的头发,那头乱发标示着才刚破裂的童贞,仍是我们之间的一道伤口。他手指绕扯着我的发,痛得我不禁皱眉。我记得当时我几乎没说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