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莉拉(第4/5页)

水彩画的基调是蓝色、黄色和棕色的组合,描绘了好几只棕色的手,伸向画面左上角一盏黄色的灯。

“这画挺有意思的。”格涅沙说。顺着斯图瓦特先生手指的方向,他看到在黄色的灯光后面的背景里还有一只蓝色的、蜷缩起来的手,上面布满皱纹。“有些人看到了光明,有些人则因为怕烫到而退缩了。”斯图瓦特先生解释说。

“为什么那些手都是棕色的呢?”

“印度人的手。当今这个世界上,只有印度人还在追寻永恒的生命。你,看起来很忧愁。”

“是这样的,先生。我很忧愁。”

“为了生活?”

“我想……”格涅沙回答,“是的,我很为生活感到忧愁。”

“心中充满困惑?”斯图瓦特先生追问道。

格涅沙只是笑了笑,他不知道斯图瓦特先生指的是什么。

斯图瓦特先生在床边和他并排坐下,继续问道:“你今天在干吗?”

格涅沙笑了笑。“什么都没做。我觉得我整天做的就是思考。”

“冥想?”

“是的,冥想。”

斯图瓦特先生兴奋地跳了起来,在他的水彩画前拍着手。“太典型了!”他边说边无比陶醉地闭上眼睛,“实在是太典型了!”

然后他睁开眼说:“但是现在——我们喝茶吧。”

在午茶的准备上,斯图瓦特先生一点也不怕麻烦。他总共弄了三种三明治,还有饼干和蛋糕。尽管格涅沙开始喜欢起对面这位高高瘦瘦、有着奇怪口音、行为举止怪异的先生,并准备好好尝尝他弄的小食,但他习惯了印度食品的胃实在是无法接受那冰凉的鸡蛋水芹三明治,那味道几乎让他作呕。

斯图瓦特先生注意到了他的窘迫,安慰他说:“没关系,天气也太热了。”

“噢,我挺喜欢的。不过我还不太饿,只是有点渴。”

他们谈啊,谈啊。斯图瓦特先生急于了解格涅沙心中所有的忧虑。

他说:“我觉得你的冥想不是浪费时间,我想我知道是什么让你感到忧虑,并且我认为有一天你会找到答案的。说不定到那时候你会把它写出来,变成书。如果我不是因为担心自己会沉迷太深,我也可能会去写书。总之,在做任何事情之前,你都必须找到自己心灵的节拍。而且不再为生活忧虑。”

“好的。”格涅沙说。

斯图瓦特先生好像积蓄了多年的话没有说与人听,一时间滔滔不绝。他向格涅沙讲述过往的生活,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经历,他的失望,对基督教的排斥。他的故事让格涅沙着迷。除了坚持说自己是克什米尔地区的印度人之外,斯图瓦特先生的学识堪与女王皇家学院里的任何一名老师媲美。随着午后时光的流逝,他的蓝眼睛看起来已不再那么吓人,而显得有些忧郁起来。

“那你为何不去印度呢?”

“政治。我不想被牵扯到任何事情里去。你无法想象这里让人心灵多么安宁。或许有一天你会去伦敦——但愿你还是不去为好——坐在出租车上望出去,看到的都是一个个愚蠢、残酷的面孔,那里的一切都让人感到恶心。在那种地方,你无法不变得像他们一样恶心。而这里,就大不一样。”

热带的夜晚说来就来,斯图瓦特点起一盏油灯。屋内更显简陋低矮,让人顿觉凄凉。由于不得不走了,格涅沙感到很对不起斯图瓦特先生,留下他独自面对孤独。

“你必须把你的想法写下来,”斯图瓦特先生鼓励道,“这些想法可能会对其他人有帮助。知道吗,一直以来,我都预感到自己会碰上像你这样的人。”

格涅沙离开之前,斯图瓦特先生给了他二十本《科学思想》杂志。

“它们带给我许多安慰,”他说,“你可能也会发现它们有用。”

格涅沙翻了翻,很吃惊,说:“但这不是印度杂志,斯图瓦特先生。这里写着杂志是在英国印的。”

斯图瓦特流露出哀伤的神情,回答:“是的,在英国,在风景秀美的奇切斯特,萨赛克斯郡。”

他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此后,格涅沙再没见过斯图瓦特先生。大约过了三个星期,当他再去茅屋拜访的时候,发现里面住着一个年轻的劳工和他的妻子。多年以后,格涅沙才得知斯图瓦特先生的下落。大概在他们那次谈话六个月之后,他回到英国,并参了军,最终死于意大利。

格涅沙非常珍惜对斯图瓦特先生的记忆,在自传的扉页上,他写道:

献给奇切斯特的斯图瓦特先生

多年的

良师益友

※※※

格涅沙已经不单纯是莱姆罗甘家的常客。他现在每天都在那里吃饭。莱姆罗甘不再叫他待在店里,而总是把他让进后面的房间。这样一来,莉拉就得躲去卧室或者厨房里。

后面的房间渐渐有了变化。桌上铺起了油布桌布;从未粉刷过的、生出霉斑的隔墙上挂起了一大张喜气的中国日历;蔗糖袋子扎的吊床被面粉袋子扎的吊床取代。有一天,油布桌布中间摆了一个花瓶。一个星期不到,一束纸做的玫瑰花就在瓶里盛开了。格涅沙也越来越受尊崇:从一开始吃饭时用的搪瓷饭碗到现在的陶制碗碟,这可是这家人所能提供的最高礼遇。

桌子上不断出现让格涅沙吃惊的东西。有一天,上面放了一套《销售的技巧》。

莱姆罗甘说:“我敢肯定你还在念那些大部头的书,就如同你在西班牙港时那样。嗯……是不是这样,先生?”

格涅沙回答说不是。

莱姆罗甘努力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说:“我也有几本书,莉拉把它们放在桌上啦。”

“这些书看起来很不错。”

“先生,教育真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啊。可是没有人想到把我送到学校去。你知道吗?我五岁的时候就去田里割草了。看看莉拉和她姐姐,她们俩都能读会写,知道吧,先生。可惜我不知道苏敏特拉现在怎么样了,她嫁给了圣费尔南多的那个傻瓜。”

格涅沙拿起其中一本小册子,翻阅了几页。“是的,看起来真是本好书。”

“这可是特意为莉拉买的书,先生。我说过,她既然会读书,那总得给她一些东西读。对不对,先生?”

“爸爸,你别瞎说。”一个女孩的声音响了起来。他们回过头去,看到莉拉站在厨房门口。

莱姆罗甘迅速转身对格涅沙说:“她就是这样的女孩子,先生。她不喜欢别人称赞她。她很害羞,而且痛恨撒谎。我刚才就是试她一下给你看呢。”

莉拉看也不看格涅沙,对着她父亲说:“你是从毕松手里买的这些书吧。他走的时候,你还很生气地说,如果再看到他,一定会好好收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