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第2/7页)

就在我们准备起锚远航布鲁克林前的最后一个早晨,我构想出了《杜洛兹传奇》,那是个灰蒙蒙下着雨的早晨,我坐在水手长办公室的打字机前,我想他正在最后一次酗酒,我看到了这一点:用毕生精力写出我亲眼目睹的事情,用我自己的语言来叙述,用我决定的风格来写,不管是二十一岁还是三四十岁,或者岁数更大一些的时候,把我的见闻汇集在一起,作为当代历史的见证,供未来研究,让后代看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及人们当时的真实思想是什么。

很自然,我没被选中代表洛厄尔高中毕业生发表告别演说是件好事,我从另一所学校毕业了。

于是,我们起锚远航,越过爱尔兰海,此时遇上了风暴,就像乔伊斯所说,风暴汹涌蛮横,请上帝帮助我。随后,我们再次绕过苏格兰海湾,驶入大西洋,我们与大不列颠之间没有任何阻隔的东西,只有收音机里BBC微弱的播音。

一场巨大的风暴迎面袭来,“嘶嘶”,潜水艇在攻击,巨浪猛烈撞击着“乔治·威姆斯”号的船舷,撞击力如此之大,我们不知道该如何放下我们的救生船。现在,我们卸掉了炸弹,船轻了,在海面上上下来回颠簸;可是,如果船上那可怜的、几乎像人类一样脆弱的舱壁被击中,或者威力强大的德国鱼雷进入船体内,将船击沉的话,我们不可能幸存下来,我们这些人就会像上下漂动的软木塞,终将被冻死(在我们航道遥远的北方);所以,我们只能闷闷不乐地坐在厨房里,所有的舱面水手和乘务员都在那里,穿着救生带,呷着咖啡,玩着跳棋,煮着可可茶,黑人二厨穿上一件多余的救生衣,高声喊道:“好吧,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反正我要出舱了,”说完他独自奔上了甲板。

“他到哪里去?”水手长一边移动一个跳棋子一边说,跳棋子随着轮船上下颠簸而滑动。

“没有地方可去,”我说,我在此次航程中已经说过四个字,这次说完了我最后的六个字。

甚至没人抬头看一眼。

杜洛兹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时间说话。

不过,我们有惊无险,在冰岛向左转,回航布鲁克林,停靠在位于乔拉利蒙街的莫尔麦科马克码头,在那里,你可以看见河对岸曼哈顿的高楼大厦黄昏时刻灯火通明,也能看见钢筋水泥大楼间所有狭窄的街道支路,它们会把你引向餐馆、金发女郎、父母、朋友、恋人、温暖、城市、婚礼、游行、旗帜、啤酒沙龙……

哇,我们都拿到了用棕色信封装的工资,我对所有我可怜的同船船员一下子说了几箩筐话,因为有人把啤酒带上了船,我喝醉了,他们抱怨说:“这个该死的杜洛兹,整个航程说话没过十个字,现在却说个没完了!”

“我要去看我的宝贝!”我高声嚷嚷,迎着码头上未经烘焙咖啡酸甜的味道,匆匆离开,冲进街道,踏入伯勒大厦,进入散发着桂皮味的地铁,从时报广场下车,穿越广场,向北前往哥伦比亚校园;在蒙蒙细雨中,我冲到约翰妮与琼合租的公寓,一下子闯了进去,此时已经是大雨倾盆,但还没到海上风暴的程度;她在那里,光彩照人,朝气蓬勃,见到我非常开心,她是我青年时期的妻子。

在我出海的这整个夏天,经验丰富老到的琼已经教会约翰妮在性交时如何使我满足。

于是,我们放下窗帘,把大雨挡在外面,吃了我们喜欢的冷芦笋蘸蛋黄酱和成熟的油橄榄当点心,随后借着烛光上床就寝。

随后,我回到奥松公园的家里去见父母,当时流行的歌曲是《人们会说我们相爱了》,那是布鲁克林寒冷的十月,妈妈让我在街头等着,她奔进亚伯拉罕施特劳斯商店去买点东西,为老爸买点“巴里西尼”糖果,接着我们乘坐欢乐的高架铁道,不知是何原因,一切都变得令人快活和充满希望。爸爸兴致很高,说他依然能在颠簸的轮船甲板上行走。我带着约翰妮回家见他,我们在自由大道和克罗斯湾大道交界处的德国小酒店里喝了啤酒;随后,在十月的月光下,在稀疏飘落的秋叶中,两对恋人手挽着手,四人一起步行回家。

作曲家阿莱格罗应该到这里来谱曲。

我的下一个计划是:几个月后,乘长途汽车去新奥尔良,然后从那里出发远航;不过,在这个冬季里,我打算在约翰妮家和妈妈家来回走走,在约翰妮的公寓里,我经常写作,在妈妈的家里也写了不少,生活也很充实。

我和约翰妮乘火车去密歇根州的格罗斯波因特见她的姑母和父亲,她母亲已经去世。她父亲是个游手好闲的人,见面时,他穿着褴褛的外套,戴着破旧的帽子,从街上迎面走来,我想:“毫无疑问,帕尔默夫人嫁了个游手好闲的人。”可是,他说:“来,跟着我,”我和约翰妮跟着他上了他的车,他脱掉了破烂的外套,里面穿的是全套礼服,他把我们带到了圣克莱尔湖畔去吃了一顿蒸蛤蜊晚餐。随后,他带我们乘坐他的摩托艇(三十五英尺长,我忘了它的牌子或型号)穿越圣克莱尔湖,去安大略,我们在那里上了岸,采摘新鲜的薄荷用于那天晚上游艇的厨房里我们的牛排上。他身边有个情妇。我们住在游艇前面不同的船舱里,用“哈得孙湾牌”毯子裹着身子。有一次,他与他最好的朋友一起喝醉了酒,他朋友是旅馆业巨头或大亨,当时非常著名,但是,他们喝醉了,就他们俩,没有女人,只有酒瓶;于是,他们从底特律商厦订购了一些人体模型,摘下它们的腿,从游艇舷窗里塞出去,在众人惊讶不已的眼前,“噗噗噗”驶向湖面深处。

那时,在格罗斯波因特四周的各式别墅里,青少年团队正举行各种狂欢聚会,门铃响了,一个家伙高声嚷嚷:“嗨,一瓶啤酒想从冰箱里出来!”我悄悄地穿过纱门来到后院,抬头仰望满天星星,耳朵倾听着欢闹的声音,我的确喜欢那些岁月里美国的样子 。

在这本书中,我没有详细说我的女人,或者以前交往过的女人,因为这本书写的是橄榄球和战争,但是当我说“橄榄球和战争”时,我现在还得进一步补充一点:“谋杀。”从某种意义上说,一步走错步步错,但是我与这起凶杀案毫不相干,或者说我真的与之没关系?

一九四四年初,开始接二连三发生一些非常奇怪的事情。

要想了解这个案件,我要先作个交代:一九四四年五月,我的确乘汽车南下新奥尔良,去全国海员联合会办公楼登记上船出航,可是运气不佳,只好在海员俱乐部里厮混。有一次,与一个海员酒鬼一起(在吊扇下)喝醉了酒,这家伙曾经是佛罗里达州的州长;我们沿着马格津街来回溜达,想弄个午餐车女招待玩玩,我写了张便条给约翰妮,说我正在忍饥挨饿,请她汇点钱来,还写信回家;后来彻底厌倦了这里,于是决定回纽约,准备像往常一样从那里或波士顿登船出航。我只是潜意识里有种狂热的欲望,想看看新奥尔良和南方,密西西比和阿拉巴马,仅此而已,这些我都从窗户里看见了,摘棉花的棚屋在那些平原上绵延数英里。我还在北卡罗来纳的阿什维尔与汤姆·沃尔夫酗酒的哥哥一起,就在汤姆·沃尔夫阿什维尔家的客厅里喝醉了酒,客厅里卧式钢琴上放着一张汤姆和他哥哥“本”的照片。那天晚上,就在布罗德河(是法国的那种宽宽的河)河畔迷雾笼罩的云雾山间的柱廊里,我与一位拒不顺从或者说道德败坏的小姐闲晃胡闹。在罗利 [12] 等地以及在华盛顿特区的另一次旅行中,在同一些公园等地方,与一些女人有争执,但关键的问题是,整个旅行很荒唐。我很快就回来了,在约翰妮的卧室里脱去我黑色的皮夹克,当时她还在艺术班听课,师从著名的乔治·格罗茨 13] ,然后我就上床睡觉了。约翰妮回家时看见椅背上我的皮夹克激动地高声喊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