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第4/7页)

言归正传,这个法国经典学的老教授跑进听力室,想全面了解克劳德,而克劳德正想听勃拉姆斯,弗朗兹不得不跑进去解围。克劳德绞尽脑汁想出某种办法,见到了约翰妮,结果发现他几乎(是真的)能躲在她公寓里。当我穿着黑皮夹克从新奥尔良回来时,情况也还是一切照旧,反正他一直与塞西莉睡在长沙发上。我们这种公寓俱乐部就这样开始了。

他看着我说:“你总是想写作,可是每次我都觉得你想不出写什么,你看上去呆呆的。”

我瞟了他一眼。

那个雨夜,他从房顶进了屋,也就是说,从屋顶沿着太平梯下来,楼下枪声、叫喊声大作。“发生什么事啦?”

“有点误会,酒吧有人打架,警察在追,我翻过栅栏,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任何人,我个头太小……现在我要睡觉了。过一会我要冲个澡。杜洛兹,你的问题是,你是个铁石心肠的卑鄙的吝啬的臭狗屎,没有一个优秀的法裔加拿大人会在马尼托巴 [26] 中心地带冻僵他的屁股的,你和你那些卑贱的亲属就是那个地方的人,你这个没出息的印第安恶棍。”

“我不是什么恶棍。”

“我觉得你就是,给我来杯饮料。”

我发觉,他想用话语来吓唬我,因为那时他还没开始闹出其他事情来。不过,我意识到,他看到了我身上的缺点,而这些缺点我自己应该看到。但是我也意识到他只不过是个淘气的蠢货。

于是,到处都是书,他实际上在哥伦比亚听课,他听了我在伦敦皮卡迪利的故事之后,就一定要我或多或少帮他写英语写作课的作文,我遵命了,写了一个有关在伦敦一些冒险的故事,他得了个A,这个卑鄙的家伙。他说:“我祖父发明了扁行李箱 [27] ,我想你祖父在这些箱子里装了土豆。”

“是的。”可他斜眼看我,因为他能悟出所有这一切背后所包含的意思,可追溯到土豆和加拿大以前的事情,对,可追溯到苏格兰、爱尔兰、康沃尔、威尔士,以及马恩岛和布列塔尼半岛。凯尔特人能相互辨认出来。你可以宣布这种发现。

此外,因为他对象征主义艺术感兴趣,对超现实主义不那么感兴趣,比如,莫迪里阿尼 [28] ,法国的印象派画家,我夜间海上生活所有的黑暗似乎都消失了,在春天的阳光里,色彩似乎正泼洒在我的灵魂之上。(这听起来有点像斯温伯恩!)

不管怎么说,一天下午,他与约翰妮外出跟乔治·格罗茨学习裸体模特素描;一天下午他们也叫我去试试,我去了那里,坐在那儿,所有的学生都在素描,乔治·格罗茨在讲课,我看到了她,一个黑发浅黑皮肤的裸体模特儿直愣愣地看着我的眼睛,我不得不离开,在门口我对克劳德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你说是什么,窥淫老手?”原来他们外出干这种事情!我冲了个澡,这时,约翰妮公寓房的门上传来敲门声,门口站着一个瘦高个家伙,身着一件泡泡纱外套,他身后是弗朗兹·斯温伯恩。我说:“什么事?”已经在酒吧里与克劳德一起跟我交谈过的斯温伯恩说:

“这是他们跟你说起过的威尔·哈伯德,从西部来的。”

“嗯。”

“他也在新奥尔良待过很长时间,换言之,是我和克劳德的一个老朋友。他只想问问你,如何可以上商务海轮出海远航。”

“不在军队服役?”

“噢,不在,”威尔向四周看了看说,嘴里叼了一根牙签,他取下牙签,草草看了我一眼,“只是4F [29] ,哼!”

“哼”是他擤鼻涕的声音,一种鼻窦炎,也是英格兰贵族的说话方式,和他的名字那样古老。

一〇

事实上,将来某一天,我会写一部有关威尔的书,就写他本人,浮士德式的人物,不断进取,尤其要写威尔逊·霍尔姆斯·哈伯德,我不必等到他逝世后才去完成他的故事。首先,他是最棒的,且仍在奋勇前进,挥动着他那积极进取的臂膀,穿越世界上各式各样的麦地那 [30] ……嗨,说来话长,等着吧。

不过,这次他来找我是有关克劳德的事,可开口说的却是有关商务海员的事。“你最近一次干的是什么工作?”我问。

“纽瓦克酒吧服务员。”

“这以前呢?”

“芝加哥灭害虫的,具体来说灭臭虫。”

“只是顺路来看看,嗯,”他说,“了解一下如何弄到证件,出海去。”不过,当我听说“威尔·哈伯德”时,我脑海里闪现的是一个粗壮黑发的家伙,神经特别紧张,因为有不少有关他的报道,说他行为古怪率直;可这里,他走进我的住所,瘦高个子,戴副眼镜,穿着泡泡纱外套,好像刚从赤道非洲的矿工院归来,黄昏时刻,他坐在那里,喝着马提尼酒,讨论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高高的个子,六英尺一,怪怪的,像谜一样,因为长相普通(可以理解),像个腼腆的银行职员,一张冰冷有教养的脸,薄薄青紫的嘴唇,钢架玻璃眼镜背后的那对蓝眼睛毫无表情,浅棕色的头发有点纤细,微风中他柔软的头发轻轻抖动,有点像愁眉苦脸的德国纳粹青年——他坐在约翰妮起居室中央的踏脚凳上,十分低调,问我一些枯燥的问题,比如怎样才能搞到出海的证件……这是我对威尔初步、秘密、直觉的看法。他来看我,并不是因为此时此刻我是那年夏天整个戏剧性事件的主要人物,而是因为我是个海员,于是作为海员一类的人物,人们可以向我询问出海远航的事情,以此作为挖掘海员一类人物性格的初步手段。他来找我之前不曾想到我有着丛林般复杂的有机深度,或者各种乱七八糟的精神灵魂,上帝可以证明,在各个层面上,我都是那种人,亲爱的老婆和亲爱的读者,你们可以看到这一点;他脑海中的商务海员属于这类商务海员:蓝色的眼睛眺望远方,出言慎重,行为独特,远去无边无际的空间,一个平淡无奇的“商务海员”——尽管我与他一样古怪,但是在那些日子里我并不承认这一点,而且从来不觉得怎样,在他的想象中,我总体上差不多处在这同样肤浅的水平之上。因此,一九四四年七月,在纽约那个灾难性的下午,当他坐在踏脚凳上询问我有关航海证件的时候(弗朗兹在他后面微笑着),我刚刚洗完澡,只穿着裤子坐在安乐椅中回答他的提问,开始了一种关系,如果他认为这是与一个“有趣的、蓝眼睛黑头发的、认识克劳德的英俊海员”保持一种平淡无味的关系,那么这种关系注定不会这样维持下去(对此我引以为自豪,因为我一直比他们更努力地在书写这段传奇般的经历)——好吧,开玩笑的……不过,那天下午,他没有理由猜测任何事情,因为我们只是随便谈谈,从你的姨妈谈到我的姑妈,“对,你现在该走了,先去搞到你的海岸警卫队证件,在南边靠近巴特里公园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