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4页)

巴尔特和男孩有时会瞥一眼前面的人群,从而调整自己的速度,离人们更远而非更近。最好就是只有他们两人结伴同行,他们要谈的独属于他们的东西太多了——诗歌、梦想,那些让人彻夜不眠的事情。

他们刚穿过“不可逾越之地”。从那里走回到渔民小屋大约需要半小时,路途中大部分是多礁石的海滩,海浪拍击着那些礁石。在下山时他们停了下来,站在高高的山坡上遥望十多公里外的远方。在峡湾的尽头,在对面的白色海滩,冰冷的蓝色大海不耐烦似的翻滚着。雪从来不会从这里彻底离开,没有哪个夏天能完全让雪消融。然而,只要是能形成海湾的地方,就会有人居住;只要是能接近大海的地方,就会有一座农场。在仲夏,农场周围的小片田野会变成绿色,浅绿色的草地延伸到山边,黄色的蒲公英在草地中闪着光。而在东北方向更远的地方,他们看到更多的山峰耸入灰色的冬日天空:斯特兰德斯山(Strands),世界的尽头。

巴尔特放下袋子,拿出一瓶黑死酒,两人都喝了一大口。巴尔特叹了口气,把视线转向左边,直接看着大海,深深的、幽暗的大海。他丝毫没有想到世界的尽头和永恒的寒冷,而是想起了黑色的长发,它是怎样被一月初的风吹拂过她的面颊,世间最珍贵的那只手又是怎样把它捋到一边。西格瑞特,巴尔特默念着她的名字,内心颤抖了一下。男孩追随着朋友的视线,也叹了一口气。他想在人生中有所成就,学一门语言,看一看世界,读一千本书。他想寻找事物的核心,不论那是什么,他想找出是否会有核心。但是有时,在艰难的出海捕鱼结束后他会浑身僵硬酸痛,在牧场劳作十二个小时后他会又湿又冷;也有时他心事重重几乎无法振作,这时是很难思考和阅读的,那么要抵达核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刮着西风,他们头上的天空慢慢变暗了。

他妈的。男孩脱口而出。他站在那里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时,巴尔特已经开始走下山坡了。风在吹,大海在翻腾,巴尔特一心想着黑色的头发、温暖的笑声、比六月晴朗夜晚的天空还要蓝的眼睛。他们来到了海滩上。他们爬过大块的礁石,下午越来越暗的天色压在他们的心头。他们继续前行,在最后几分钟里加快了步伐,赶在天黑之前回到了渔民小屋。

这是两间新建的带阁楼的房屋,就在高于登陆处的地方。两条长型六桨渔船倒扣在海滩上,被缆绳牢牢拴着。在房屋旁边,狭长的礁岩一直伸向海里,因此在那里上岸很容易,但是礁岩遮挡住了主要的渔民小屋,它们距离这里的行程大约是半小时。那边总共有三四十间小屋,超过一半都像他们的一样新,也盖了睡觉的阁楼,但是也有很多屋子是早先留下来的,只有一层,船员们睡觉、拴鱼饵和吃饭都在同一个地方。三四十间屋子,或许是五十间,我们已经记不清了,太多的事情都已被遗忘,被混淆:我们也已经渐渐学会信赖感觉,而非记忆。

该死的,除了广告什么都没有。巴尔特抱怨道。他们进了屋,上了阁楼,坐在床上。共有四张床、六个男人和一个管家——一个负责做饭、拿木头烧炉子、打扫卫生的女人。巴尔特和男孩头对着脚睡觉,男孩有时会说:我跟你的脚指头一起睡。但他能做的只是转过头去,脸贴着朋友的羊毛袜。巴尔特长着一双大脚,他把腿翘起来,抱怨说,全都是广告。他说的是村里的报纸,每周一期,每份四页,最后一页经常满是广告。

巴尔特把报纸放到一边,他们把袋子里的每件东西都掏了出来,让生活值得过下去的就是那些东西,此外还有红润的嘴唇、梦想和柔软的头发。红唇和梦想是不可能被装到袋子里背进一个渔民小屋的,这样的东西买都买不到,虽然在村子里有五间商店,到了仲夏,一切都在最佳状态时,商品会琳琅满目。人们或许永远不可能买到最有意义的东西,不可能买到。当然不可能,很遗憾。然而从正面说就是,感谢上帝,这些东西买不到。巴尔特和男孩清空了袋子,把袋子里的东西都摆到了床上。三份报纸,其中两份是首都雷克雅未克发行的;咖啡、冰糖、黑面包、小甜面包,是德国面包店卖的;从盲人老船长的藏书馆借来的两本书,一本是《尼尔斯·尤尔:丹麦最伟大的海军英雄》(Niels Juel, Denmark’s Greatest Naval Hero),一本是弥尔顿的《失乐园》(Paradise Lost),是罗恩·托拉克松翻译成冰岛语的。还有他们一起在药店从西格尔特医生那里买到的《埃里库尔旅行见闻》(Travelogue of Eiríkur from Brúnum)和奥拉夫松写的英语课本。西格尔特在同一栋房子里同时开了药店和书店,那些书都带着浓浓的药味,只要闻一闻病就好了,不再难受了,谁能说读书不健康呢。你要这本书干什么?管家安德雷娅拿起英语课本翻看起来。那样我们就能用英语说“我爱你”和“我渴望你”了。巴尔特回答。有道理。她拿着书坐下了。男孩拿了三瓶万灵药,一瓶给自己,一瓶给安德雷娅,还有一瓶给雅尼。雅尼还没有来,与艾纳尔和格文德尔一样,他们都打算在白天去各个小屋转转,闲逛,人们会这么说。船长培图尔则一整天待在小屋里,清洗他的防水服,用新鲜的鳐鱼肝反复揉搓,并且修补水靴。他与安德雷娅一起去了一次腌鱼房,他们把帆布铺在数量越来越多的旗鱼上,旗鱼已经堆得很高了,他不需要弯腰就够得到。他们结婚二十年了。现在他的防水服挂在下面,一股强烈的气味从捕鱼用具中间散发出来,然而等到今晚他们出发时,这些衣服就会变得柔软有韧性。培图尔是个喜欢整洁的男人,与他的兄弟古特曼杜尔一样。古特曼杜尔是另一艘船的船长,两人的屋子相距十米左右,但是谁也不跟谁说话,他们这样已经整整十年了,没有人知道原因。

安德雷娅放下书,开始在炉子上热咖啡。那天早晨一点咖啡都没有,真是令人懊恼。很快,咖啡的香味就充满了阁楼,并且向下弥漫开来,盖过了捕鱼用具和没洗的防水服的气味。地板门打开了,培图尔钻了出来。黑色的头发,黑色的胡子,微微斜视的眼睛,鞣制过的动物皮革一般的面庞,就像是恶魔从地狱升入了咖啡天堂,脸上带着近似欣悦的表情。咖啡能完成的可真不是小事。培图尔第一次笑是在他八岁时,巴尔特曾说,第二次笑是在他第一次见到安德雷娅时。男孩总结说:我们在等着看他第三次笑。地板门又一次打开了。恶魔从来不单行。男孩嘟囔了一句。格文德尔一上来,空间立刻就显得小了,他的肩膀太宽了,没有哪个女人能抱得过来。紧跟着格文德尔的是艾纳尔。艾纳尔的块头只有格文德尔的一半,显得清瘦,却特别强壮,简直让人不明白这瘦小的身躯哪来的那么大力量。或许他的力量是来自荒蛮吧,因为他的黑眼睛即使在睡觉时也在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