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踏坚实的地面,这感觉真是太棒了。这表明人没淹死,在北极海的狂风暴雪中苦熬了十二小时之后能吃到东西。吃掉很多片抹了大块黄油和肉酱的黑麦面包,喝下加了黄糖的纯黑咖啡。几乎没什么能比这更美妙了。啮咬一般的饥饿感开始产生,肌肉因疲惫而发颤,此时咖啡和黑麦面包就是天堂。之后捕到的鱼会被处理。新煮的鱼加上板油肉汁。幸福就是有吃的,就是逃离了风暴,穿过了就在海岸外咆哮的海浪。船要在恰当的一刹那准确无误地迎着浪穿过去,不然拍在岸上的浪头就会使船倾覆或把船灌满海水,那么不会游泳的六个人就将同两百条死鱼一起落入海中,捕到的鱼就全没了,人也很可能会淹死。但培图尔是个天才,他知道那恰当的一刻何时到来,他们穿过了海浪,活了下来。

格文德尔和艾纳尔从船上跳下去,踏进了齐膝深的海水。古特曼杜尔和他的一名船员蹚着水出来迎接他们。他们没有划船出海,古特曼杜尔在最后一刻做出了不出海的决定。最后一刻。他的两个船员已经穿好防水服坐到了船里,其他人开始推船,就在此时,古特曼杜尔发出了取消出海的命令。地平线那边翻腾着他不喜欢的颜色。船靠岸时,在岸上的人不会站在一边看热闹,而是要伸手帮忙。在人们制定的法令之外还有这类不成文的规定,因为这关系到生与死,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前者。如果你对于你能控制的东西有些了解,那么生命也会超越死亡;另一方面,死亡的发生是最无法确定的,人类最反感的就是不确定,最糟糕的就是不确定。

古特曼杜尔手下的四个船员与格文德尔和艾纳尔一起站在绞车旁,把船拖上登陆处,其他人在后面推。在他们身后,浪花溅起了水雾;在更远的地方,暴风雨正在肆虐。这里的天气好多了,尽管房屋之上的群山传来风的呼啸。风很大,安德雷娅不得不叉开腿站着,有时还要侧过身子。屋里的咖啡已经准备好了,她站在那里,侧着身,搞不清心里的感受。她应该到船那边去,帮着推最后几米,再从捕到的鱼中拿两条做熟,然后和男人们一起进屋,他们可以开心地坐下来,闻着咖啡的芳香,吃着盒子里早已备好的面包。幸福感就寓于这些小事之中。那是美好的时光,坐在这些人中间,听他们讲述一路的经历,感到小屋里好像充满了海洋的气息。然而她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眯起眼,想躲开风雪的侵袭。肯定出事了。她能感觉到这点。那天早晨,当她的视线落在巴尔特的防水服上时,就已经产生了这样的预感。就好像她不敢上前,就好像最轻微的动作也能让她最惧怕的事情变成现实。

富有生命力的身体令人赞叹。然而,当心脏停止跳动不再泵出血液,记忆和思想不再在头脑里闪光,那具躯体就转变成了我们不愿用语言去描述的东西。这样的描述还是留给科学吧。身躯还是留给大地吧。安德雷娅眯着眼,转头躲开成片落下的恼人的雪,终于想到应该数一数回来了多少个人。绞车旁是格文德尔和艾纳尔,培图尔抓着船头,雅尼在那儿,男孩在那儿。这时她发现他们动作沉重,那并非源自疲惫,而是源自某种完全不同的东西。可是巴尔特在哪里呢?哪里都没有他的身影。巴尔特呢?她不由自主地问道。她问风、问雪,却没有得到回答。它们不需要回答她。风继续吹,它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雪花继续从天上飘落,所以它们才是白色的,样子就像天使的翅膀。上天从不需要解释什么,拱形的天空就高悬在我们头顶,凌驾于我们的生活之上。天空总是那么遥远,不论我们站在屋顶还是站在山上,都永远无法接近它,哪怕是借助词语或交通工具都没有用。安德雷娅一惊,仿佛就要迈出第一步,接着是另一步,然后步子越迈越大。她开始往下跑向岸边的渔船,跑向那些刚把船拖上岸的人。天气很糟糕,但是还不算太坏,他们还不需要把船再往岸上拖,因为暴风雨还远在海上,暴风雨和大海可以淹死那些想冒险进犯的人。现在他们应该往房屋那边走,去体味咖啡中的幸福,面包、肉酱和黄油中的欢乐,短暂休息中的愉悦。古特曼杜尔应该拖着重重的步伐走回他自己的屋子,那样他就不用再和他兄弟一起待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了。真该死,至少应该有人挪动一下脚步,在吹个不停的风之外,在从天而降的雪之外,总该有人活动一下。绞车旁的人直起身子,往船里看。那些推船或拉船的人此时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双手下垂,神情尴尬。他们才只这样站了几秒钟,但是安德雷娅感到已经过了很多分钟或很多小时。无数个小时。时钟很少能衡量我们所感受到的时间,生命中真正的时间,正因为此,很多个日夜可以凝聚为几个小时,反之亦然。在人的一生中,活过多少个年头并非精确的测量方式,四十岁就死去的人或许已经比九十岁死去的人活了更长的时间。过了几秒钟或几个小时后,男孩已经从船上站了起来。他蹲在船头,然后缓缓起身,双臂抱着不小的物体,那东西比鳕鱼大,甚至比鳕鱼王还要大,因为那不是条鳕鱼,而是人。男孩尖声叫嚷着。其他人终于不再死气沉沉。雅尼一下跳上了船,格文德尔和艾纳尔走下岸,他们抬着巴尔特,走向小屋。大地仿佛受到了重压而发生弯曲,冰霜、岩石和数百万年的时间都让大地非常坚硬,但是死者比任何活着的人都更重,闪光的记忆凝成了暗淡沉重的金属。谁都没有说话。古特曼杜尔和他的人一动不动地站着,摘下了头上的羊毛帽。古特伦从门里走出来,她看着这一切,接着就好像是腹部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安德雷娅进了屋,跑上楼,然后又拿着黑死酒跑下来,把用来放鱼饵的桌上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推到了一边。人们走了进来,把巴尔特放到桌上,房屋上方的群山在呜咽。巴尔特躺在那里,眼睛没有合上,朝天瞪着,和冰一样冷。但他不需要黑死酒,他什么也不需要,因为他已经什么都不是了。除了不确定性。寒冷触碰到他的心脏,进入他的心脏,那让他拥有生命的东西全都消失了。那强壮、灵活、不可战胜的身体现在像冰一样冷,而且实际上令人困惑。现在需要做的是带他走,带他回家,如果死者或死者的身体还有家的话。死亡改变一切。以前,谁都不会把长着棕色眼睛的巴尔特与自私自利联系到一起,然而现在他就躺在桌子上,等待着被人照管,等待着被人抬来抬去,而且极有可能在责怪他从前的同船伙伴和安德雷娅,因为他们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