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3页)

伯瓦尔德每天早上去教堂请求上帝宽恕,赶在白天裹挟着一切喧嚣、诱惑和污秽迎接他之前,享受独属于自己的时间。伯瓦尔德曾经比一整艘船的船员都能喝,还有三个私生子,可是现在他是个虔诚的圣殿守卫者。他早早起床,走到教堂,对那些公然嘲笑他的乌鸦怒目而视,跪在圣餐桌前请求上帝帮他远离烈酒,因为罪恶和放纵会与酒相伴而来。他请求上帝原谅自己的所有越轨行为,然后回家吃早饭,回到妻子和孩子们身边,他们还没出家门,没有死去,没有结婚,没在学校。古特伦曾经对他说:如果上帝能宽恕你,那我就会试着原谅你。而她仍在试着原谅。他们有七个孩子,一个夭折了,两个最小的孩子仍住在家里,不过早晚也会离开,那时家里就会只剩他和妻子,还有清洁工。伯瓦尔德对此很害怕,他怀念在孩子们的吵闹声中醒来的那些日子。不过回忆过去并非总是那么轻松,他会在心里感受到过去,感受到悲伤和懊悔,因为自己不曾好好享受过去,不曾认真倾听,总是太过匆忙。需要写一篇讲道文章,需要从教区民众那里收取费用,那是他为社区做的工作,他在镇议会任职很长时间,加入了一家戏剧公司,还要喝酒,各种事情占用了他的大部分时间,几乎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孩子们。那些孩子气的问题能让我们更接近童稚的天真:爸爸,为什么太阳会落下?为什么我们看不到风?为什么花不能说话?夏天黑暗都去了哪儿?冬天光明都去了哪儿?为什么人会死?为什么我们要吃动物?它们难道不会悲伤吗?世界要在什么时候毁灭呀?

盖尔普特的房子,也就是她收到的结婚礼物,是村里最像样的建筑之一,比教区长的住宅大不少。地上铺着地毯,客厅里挂着很重的吊灯,还摆着一架钢琴。古特杨有时会失望地捶打琴键,说这样就是在演奏。朋友成了邻居,让伯瓦尔德很开心。在这世界上能有个朋友真是太好了,这样你就不是那么无助了,你可以对他述说和倾听,用不着小心戒备。这里冬天的傍晚是如此漫长,将黑暗从一个山头串联到另一个山头,孩子们睡着了,一切都安静下来,我们有了阅读和思考的时间。不过孩子们睡熟之后,天真无邪就会离开我们,我们或许会想到死亡,想到孤独,这时能与朋友为邻就太幸福了。能在办公室或古特杨的书房里抽烟,看着烟头一明一灭,看着烟慢慢烧掉,真是无比美好。伯瓦尔德和古特杨能这样一坐几个小时。他们谈论政府,谈论丹麦人,谈论捕鱼,该不该禁止使用贝类做鱼饵,村子是不是应该给一艘汽船投资。他们还会讨论市政问题。能谈论外面世界的问题,对古特杨来说是很大的解脱,那些问题更加明晰,那些词语不会让心灵烦忧,不会触碰到我们内心深处的伤口。他们会互道晚安,然后古特杨就迈着愉快的步伐从教区长住所走到他挪威式房屋,愉快的二十八步,很好的消遣。不过伯瓦尔德总是搞不懂盖尔普特。她彬彬有礼,这用不着怀疑;她神采奕奕,对他微笑,问他容易回答的问题。可是伯瓦尔德总觉得在她的外表下潜藏着什么东西,那或许是嘲笑,或许只是不尊敬。这个原本在雷克雅未克一家酒店工作的女人,出乎意料地跻身于层次更高的市民之中,但是她对此没有表现出多少感激,这让伯瓦尔德心里不太痛快。举例来说,作为有钱人古特杨的妻子,盖尔普特没过多久就接到了加入夏娃俱乐部的邀请。这个俱乐部的成员是二三十位女士,她们定期聚会,讨论人生和世界,讨论各种缺欠和通奸行为。她们出资支持孩子们的圣诞节露天表演,为那些被大海夺走了丈夫,身边只剩下一大堆孩子的妻子募捐,有时她们还会请有知识的人来给她们上课。盖尔普特只参加了两次活动。当牧师的妻子古特伦来做客,问她为什么不再去参加俱乐部的活动时,盖尔普特对古特伦解释说:可惜我不喜欢整晚坐在那里面对糖果甜品,听那些女人谈论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你或许比我们更优秀。古特伦礼貌而冷淡地回答。

为什么这么说我呢?

古特伦不作声地看了盖尔普特好一会儿,盖尔普特回视着她,目光带着疑惑,甚至是天真。我们出于好意邀请你,我出于好意来你这里,好意可不是能在街上随意找到的零钱——

可我不想找人做伴。比古特伦年轻的盖尔普特打断了她。

你是在叫我走开吗?

没有,我只是不想找人做伴。

我不得不说,你不是很友好。

我没想对人不友好,我只想尽量诚实。

她们坐在后来改成了餐馆的客厅里。客厅很雅致,厚厚的地毯消掉了所有声音。要不是年代悠久的落地大座钟在角落里嘀嗒作响,屋里就是一片沉寂。古特伦低头看着蓝白色的瓷茶杯里的半杯茶,盖尔普特用大杯子喝着咖啡,海尔加送进来更多的咖啡,盖尔普特就和喝水一样把杯里的咖啡都喝掉。古特伦等着海尔加离开。海尔加是盖尔普特从雷克雅未克请来的,这位默不作声的管家与房屋的女主人一样脾气暴躁,不善交际。门在海尔加身后关上了,宽敞的客厅里又只剩下了古特伦和盖尔普特,于是古特伦问道:难道你一点都不想感谢吗?

感谢什么?盖尔普特看起来很吃惊。

难道要我讲得一清二楚吗?

没错,不好意思,你最好讲清楚。

那好。古特伦回答。她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死死盯着眼前这位年轻女子。人们熟悉这种眼神,它的威力能穿透墙壁,伯瓦尔德最怕的就是她这种眼神了。古特伦慢慢说道:像古特杨这样的一个男人,一个绝非庸常,而且极为富有的男人,娶了你,让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个女服务员,跻身他的阶层,难道你认为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吗?难道你认为,我们这些人无条件地欢迎你加入我们的群体,甚至像长辈一样喜欢你、容忍你,是普通寻常、自然而然的吗?

抱歉,我不是普通人,抱歉,我不是女孩子。盖尔普特回答。

哦,你当然是女孩子。古特伦尖刻地说。她无法接受别人对她眼中显而易见的事情进行驳斥。你是个女孩子,我们先不讨论你是不是普通人吧,但你这个女孩子突然成了有钱人的妻子,你肯定会表现出来自下层人的一些特点。我这么说不是要批评你,我们就是我们本来的样子,但是人如果存有意愿和正确的倾向,就能学到更多的东西,你可以让自己适应一些风俗习惯,尽管它们或许不属于你的本性,但是你也需要与合适的人在一起。我觉得我不能不告诉你这些,比如说,你这个阶层的女人不会也不应像渔民的妻子一样从罐子里大口喝咖啡,我不得不说,这样做简直就是个渔民。你这个阶层的女人身子要坐直,不能跟没规矩的小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