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3/5页)

船长布里恩乔福尔打起了哆嗦。他已经不太清醒了。他倚靠在街灯上,看着学校,任由思绪茫然飘荡。寒气逼人,一动不动站久了就会觉得冷。街灯也熄了。名字也叫巴尔特的守夜人在晚上看护我们这里的街灯,等到不需要街灯照明时就会把灯熄掉。村子里没有太多街灯,每盏灯之间的距离都很远,这就像是生活:若干灿烂的时刻会被黑暗的日子分隔开来。布里恩乔福尔打着哆嗦,清了清嗓子,吐了口痰,然后继续往前走。一个孩子在附近的房子里咳嗽,止不住地剧烈咳嗽。上帝啊,行行好,照顾一下他的生活吧。布里恩乔福尔这样祈祷,接着对朝他走来的两个提着水桶的女管家微笑着打招呼。她们要去井边打水,相信守夜人巴尔特肯定尽职尽责,已经在夜晚打碎了水井里结的冰。看到这两个女人,布里恩乔福尔莫名地兴奋起来,他停住脚,猛地张开手臂,伸开的胳膊足以把这两个女人一起抱进怀里。如果我没结婚,他说,我会亲吻你们两个,然后娶你们!听了他的话,看到他口袋里露出的酒瓶口,她们微笑起来,其中一个反问道:你够男人吗?能满足两个女人吗?那是布里恩蒂斯,她的两个丈夫都被大海夺走了,自己抚养着三个孩子。试试就知道。说完,布里恩乔福尔大笑起来,把手按到了裆部。是吗?布里恩蒂斯说,重要的可不只是尺寸啊。另一个女人咯咯笑了起来,两人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布里恩乔福尔转过身看着她们走开。布里恩蒂斯几乎比另一个女子高出一头,她走路的样子既高贵又温柔,肌肉绷得紧紧的。我爱她。布里恩乔福尔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抬起两只手紧紧按到了左胸口,就好像怕自己的心从胸腔里蹦出来,追随布里恩蒂斯而去,而这颗心曾经只为他的妻子奥拉菲娅跳动。他们在一起生活的年头太多了,所以布里恩乔福尔现在不愿去想这些,而是看着布里恩蒂斯蹲下去搬开井盖。看着这个女人,感觉真是甜蜜啊,这或许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她装满了水桶,对布里恩乔福尔微笑了一下,提着桶走了。于是甜蜜的时刻消逝了。

布里恩乔福尔打开下一瓶酒的瓶塞,从学校大街拐到了老巷子,走进年代久远的街区。村里很多最老的房子都在这片地区,都是十八世纪末建造的大小各异的木头房子。这里的大多数居民都是普通的渔民或工人,一些人在院子里养着不停闹腾的母鸡,有的地方房子太密集了,简直是一栋紧挨着一栋。那些随船去过其他国家的人曾经见过其他的世界,曾经在异域的天空下醒来,身边环绕着异国的语言。他们说,古老街区最好的地方很像一些外国城市,那些城市里有无数弯弯曲曲的狭窄小巷。更高阶层的人的选择则是躲开这片街区,因此,当小学校长吉斯利在这里投钱建了一栋小房子并搬进去时,即使算不上什么丑闻,也引起了很大轰动。吉斯利校长是中间商福里特里克和伯瓦尔德牧师的兄弟。旧街区真的一点也不适合一位校长,更不要说是一位来自显赫家庭的校长了。不过吉斯利是读法国诗的,一些法国诗人有点疯疯癫癫的,会推荐各种古怪可疑的东西,可能就是因此,吉斯利才会有时不走寻常路吧。吉斯利和布里恩乔福尔有时会在一起喝酒,一次在玛尔塔和阿古斯特开的餐馆喝多了,大家都把这家餐馆称为罪恶之地索多玛。餐馆的位置在旧街区的外围,走下去就是海滩。来这里真不错,来这里够可怕。吉斯利和布里恩乔福尔喝了一夜酒后拖着长音慢吞吞地说。清晨的微光从小窗户里照进来,喝得烂醉的玛尔塔就躺在校长吉斯利的怀里。

布里恩乔福尔喝下他的啤酒,他很想一口气把这瓶酒喝光,不过还是强迫自己等一等。有节制才好。他嘟囔道,然后又开始想布里恩蒂斯。或许我爱她?这个念头让布里恩乔福尔吃了一惊,同时心神为之一荡。她真坚定,真坚强,没有人能明白她是怎么独自带着三个孩子挺过来的。有一次治安官拉鲁斯想把她那个家拆散,但是她不可思议地避免了这种事情的发生。有时布里恩蒂斯身上就好像有某种神奇的力量,让人无法不注意到她,让心肠最硬的男人都为之感到困惑。

布里恩蒂斯的第二任丈夫跟她的兄弟和父亲在同一条长型六桨渔船上工作,布里恩乔福尔和她的父亲很熟,他们从孩提时就是朋友,儿时的朋友是不可替代的,所以布里恩乔福尔忍不住想喝光手里的啤酒。儿时的朋友头上总有一片明澈的天空、光芒和纯真。布里恩乔福尔叹了口气,既是因为回忆起了过去,也是因为酒要喝没了。他倚靠在木头房子外面的篱笆上,这座小房子附带的院子很小,根本算不上什么,只有储藏室、工具房、工作间。他认识住在里面的人,是一艘船上的渔民和妻子,他们有五个孩子,他们总在不停争吵,咒骂对方。没有人知道是什么让他们生活在一起,不过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理解把两个不同的人一辈子黏合在一起的力量,这种力量太强大了,即使仇恨也不能把他们分开。布里恩乔福尔看着他的啤酒瓶——嘉士伯啤酒。太不幸了,瓶子空了;太不幸了,他很久以前就不是个孩子了。布里恩乔福尔低头看着双脚,低声说:你们两个,现在开步走吧。它们懒散地听从了指令。他慢慢走着,思念着他儿时的朋友,又想到了朋友的女儿布里恩蒂斯。她在一瞬间失去了一切:丈夫、父亲和兄弟。她父亲是渔船的船长,那天海上天气不是特别坏,有风,风力时大时小,人们最后看到那艘船时,它的船帆是升起的,她父亲在放钓线,可能就在眨眼之间,狂风突然吹在帆上,把船掀翻了。那阵狂风骤然刮起,似乎只是为了把六个人淹死。他们放下钓线时,每个人都在想着心事,都期待着打到鱼,小船平静地随波起伏,接着他们掉进了海里,谁都不会游泳,他们扑腾着拍打身边的水,似乎想抓住什么。回忆奔涌而来。尽管回忆很珍贵,但它们不能让我们漂浮在海面上,不能把快淹死的人从水里救上来。问题是,船长应该试着救谁呢?救儿子还是女婿,或者只是自救?他犹豫了,就在犹豫中,他淹死了。

布里恩乔福尔慢慢走过旧街区密集的街道。他想临时去拜访吉斯利,他听说吉斯利又犯了酒瘾,不过走近吉斯利的房子时,布里恩乔福尔改了主意,继续独自游荡。他想独自一人在雪地里走走,路很难走,卢利和奥德尔还没开始铲这里的雪,他们总是把这片地方留到最后,那些没多少影响的人总是被留到最后。昏暗的光照在这些房子上,也照在布里恩乔福尔身上,似乎空气太混浊了或不太干净。他想到了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