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2/2页)

盖尔普特一直等到男孩从咳嗽中恢复过来,看着他尽量若无其事地又喝了一小口咖啡,然后才对他说:如果你觉得可以告诉我们,那我们很想知道事情的经过。

不知为什么男孩对这个要求并不感到惊讶,他并没有退缩,相反,他很想讲一讲整件事情,他变得激动起来,就好像和这两个女人一起坐在这里讲述整个故事意义多么重大,那个故事从那天他睁开眼,看到培图尔的黑脑袋从地板冒上来开始,直到他离开捕鱼站,迎向那个夜晚为止,那是横跨生命与死亡的故事。但是男孩刚刚讲到阁楼的地板门被人打开,培图尔的脑袋露出地板,就像魔鬼亲自降临,讲到培图尔说今天我们要出海时,有人敲响了门。可能是来餐馆的人,因为敲门声很微弱。男孩停下了。特里格维送来的啤酒。海尔加说。她站了起来,手向下滑过衣服,然后迅速看了一眼男孩,说道:等会儿再讲你的故事吧。男孩顺从地点了点头,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现在给我讲讲你自己吧。盖尔普特对男孩说。她乌黑的眼睛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就把头转向一边。

我们从不会提起这样的话题。

我们只会问那些容易回答的问题,从不会让任何人靠近我们。人们会问到鱼、干草和绵羊的情况,但是不会问起你的人生。

盖尔普特坐在他面前,就像个艰苦环境里长大的孩子,眼底全是黑夜。她在询问男孩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东西,于是男孩开始讲了起来,就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话题。他甚至没有说,啊,没什么好说的,尽管那样会少很多麻烦,而且会显得谦逊,从而展现出对更强大的力量的敬重。相反,他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六岁时父亲淹死了,这个开场白直抵一切的核心。

我六岁时父亲淹死了,只留下母亲和我们三个孩子,都是小孩子,我妹妹还是个婴儿。我们很快就被分开了,每个人被抛向不同的方向。我想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不算太美好。我只是模糊地记得父亲,记得最清楚的那些事都是我母亲讲给我的,她给我写了很多封信,在信里描述了我父亲的样子。她的描述太生动了,都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几乎没有一天不会想到他,有时我感到他就在上面看着我,因此我没觉得太过孤独。他的眼睛跟着我,一直到幽深的海底。

男孩停下了,他几乎感到恐慌,几乎对自己感到愤怒,因为他毫不犹豫地剖开了自己的心,将它呈献给了一个不熟悉的女人,他的心就在伸出的手上,像只看不见东西正在哀鸣的小猫。瓶子相碰的叮当声和远处传来的说话声给了他时间重新恢复镇定。从男孩开始讲自己的故事时,盖尔普特就把头转向了另一边一直没看他,只是抚弄着脸上乌鸦翅膀一样的头发,这时她才扭头看着男孩。男孩眼神忧郁,充满自卑地低头看着地面,盯着柔软地毯上红色的异国花卉图案,感到一切都如此陌生。

盖尔普特伸手拿起抽了一半的烟,男孩听到她静静吸烟的声音。烟头的余烬发出更红的光,沿着烟卷向上烧去。生命就是闪着光的余烬,可以给大地带来温暖,让它成为适宜居住的地方。你可以晚些时候再接着讲。当两人之间的沉默越来越沉重,开始让男孩感到压抑时,盖尔普特开口说。她的声音里似乎有一丝温暖,这当然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吧,男孩想,但同时也觉得稍微舒坦了一些,足以抬起头环视周围,好好打量被分隔开的客厅了。他甚至斜过身去,好看得仔细一些。客厅外侧的窗户更宽、更大,窗下是一张非常结实的大桌子,上面是特别大的吊灯,他能看到钢琴的一角,或者说这就是架钢琴。他向另一面侧身时,就会看到一张很大的画,不少于两米见方,画上是一座大城市里一圈一圈的街道,上面的一切似乎都在移动。男孩其实看得有点头晕,他重新坐直身子,意识到自己刚才身体侧向一边,像个蠢驴一样喘着粗气,样子实在有点古怪。盖尔普特对此表现得若无其事,她只是若有所思地吸着烟。男孩的眼角瞥见有什么在动,有人正站在门口的过道。他环视周围,看到了巴尔特苍白的脸上无神的眼睛,脑海中响起了他珍视的朋友的声音:

我在那里,以为你就要来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