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3页)

你想写什么?

这和你无关。

当然是这样,不过我还是可以替你写。

那就把这些垃圾拿走。他把笔和纸朝着黑暗中传出她声音的方向扔了过去。

我该写什么?

我拥有这艘船超过一半的股份、这些书和这栋房子,我不想让那些浑蛋把这一切占为己有。

我要这样写吗?

当然不,别他妈的那么蠢。

你为什么认为他们会夺走属于你的东西?

因为我是个卑鄙的可怜虫,很快就要死了。

我看……盖尔普特停了一下,接着说道,你看上去还有活力,还活得好好的。科尔本没有回答,她又加了一句:或者说在我看来是这样。

科尔本有点吃惊,却表现得若无其事地说:你是不是也不想看到我这个样子活下去,这样一个可怜的瞎子,对谁都没有用,彻底无助,要依赖别人?

那你要自杀吗?

我还能做什么呢?跳舞吗?

你可以跟我和海尔加一起生活,我们有时需要同伴。

你说我是同伴?

你会有一间漂亮的房间,那可以装下你所有的书,你把你的房子卖掉,我会接收你在船上的股份,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在生与死之间进行选择时,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生。

盖尔普特带着科尔本穿过村庄,到了她的房子,就好比一条可怜的老狗,杀了它也会是慈悲的行为。那是四年以前的事了。从那时起,科尔本再没到过比花园大门更远的地方。天气温和,阳光暖暖地照下来时,他会坐在花园里,其他时候他最喜欢在餐馆里咕咚咚地喝咖啡,在有客人来时听他们交谈。海尔加和盖尔普特轮流给科尔本读书,大多数时候是在下午或是傍晚。在星星出来之后,当充斥所有空间的黑暗让世界变得柔和,他们三个会一起坐在客厅里。这是尘世间奇特的三人组合。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盖尔普特为什么要收留这个脾气怪异、不善交际的老水手。他们以前几乎不认识对方,她只是偶尔会从他那里借书,但他们在一起或许非常适合,因为两个人都失去了光明,他是身体上的,她是精神上的。

不过现在他们不再是三人组合了,因为男孩加入了他们的组合。他往那个曾经属于英国诗人的大杯子里倒咖啡,每一次都说给您咖啡,而科尔本表现得就好像男孩不存在一样。就好像他看不见我。男孩心想,同时也感到有些愉快。

他已经给这三个人讲完了生如何变成死的故事。

海尔加返回客厅时把科尔本带了进来,男孩向他们描述了那次海上航行。

他讲到巴尔特是怎样忘了带防水服,他们又是怎样划到了比平常更远的地方。他讲到天气怎样变坏,变得寒冷,刮起了大风,然后波浪开始拍到船上。巴尔特很快就浑身湿透了,又湿又冷,即使有人把自己的防水服借给他也救不了他,而且可能会因此舍弃自己的生命,或许是他们一船人的生命。在大海里那么远的地方,在狂风和冰霜中,浑身湿透了的人注定要死去。男孩或许到此时此刻才彻底明白,唯一的希望就是赶快把巴尔特尽量带回到离岸更近的地方,敲掉帆上的冰霜、船上的冰霜,从而让船保持前进速度,也许他以前从未敢往这方面想,也许他是才想到这一点。不过那样也仍然是没有希望的,除非出现更多的奇迹。一场幻觉。

然后男孩开始讲述自己带着那本害死了他朋友的书,穿过山谷,走过黑夜。没有你,什么都不甜蜜。

盖尔普特眼睛半闭着听他讲述,白色的眼睑沉下去,盖住了眼前的黑夜。海尔加看着红地毯,因为眼睛总要看着点什么。眼睛不像是可以休息的手,不像是可以很长时间不受人注意的脚,眼睛是完全不同的,它们只能在眼睑背后休息,它们是梦的窗帘。对待眼睛必须细心。我们必须要想一想眼睛该在什么时候望向什么地方。我们的整个一生都从眼前流过,因此它们可以是大炮、音乐、鸟鸣、战争的哭喊。眼睛能透露我们的内心,它们能拯救你,能毁灭你。我看到你的眼睛,我的生活由此改变。她的眼睛让我害怕。他的眼睛让我沉醉。看着我,然后一切都会好,或许我能安然入睡。古老的故事,或许和人类一样古老的故事,告诉我们没有人能站着直视上帝的眼睛,因为它们容纳了生命的源泉和死亡的地牢。

男孩描述了巴尔特的眼睛。他不能不描述他的眼睛,他要让它们复活,让它们重新闪亮。那是很久以前一个不知名的外国渔民留在岸上的棕色眼睛。男孩讲述他的故事时,盖尔普特和海尔加很少去看男孩。盖尔普特或许看了他一眼,海尔加比盖尔普特多看了他几眼,但是船长失明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在盯着他,目不转睛,那冰冷的、没有生命的、暗淡的窗户,什么都出不来,什么都进不去。男孩没想到自己会讲这么长时间。他忘记了自我,迷失了自我。他脱离了自己的生活,进入到故事之中,在那里触碰死去的朋友使他重获生命。也许讲这个故事的目的就是要让巴尔特复活,要带着词语的武装闯入死亡的国度。词语可以具有精灵的力量,能杀死一个神灵,能拯救生命,也能摧毁生命。

词语是箭,是子弹,是神话中追赶神灵的鸟,是遨游了千万年之久的鱼,它们在深处发现了一些可怕的东西,它们编织的大网足以捕获整个世界和天空,也有时词语什么都不是,只是冰霜可以侵入的破旧衣服,是死亡和不幸可以轻松跨过的破败城墙。然而,除了他母亲的信,他粗糙的羊毛裤、羊毛衣服,他从小房子里带出来的三本薄薄的书或小册子、水靴和破旧的鞋子之外,词语就是这个男孩唯一拥有的东西。词语是他最信赖的同伴和知己,但是面对考验时仍然完全无用——他无法拯救巴尔特,而巴尔特一直都知道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巴尔特会站在门口的过道对他说:我在那里,以为你就要来到我身边。男孩心里想,巴尔特没有说出来的是,因为我不能来到你身边。

他讲完之后就是一片沉默,沉默是他自己打破的,他低声说:我需要给安德雷娅写封信告诉她我活着。

人们在听完很长的叙述之后陷入沉默,可以表明讲述者的叙述是很有意义还是毫无意义;表明叙述是进入了听者的世界触碰到了心灵,还是仅仅打发了时间,没有更多的作用。

他们谁都一动不动,直到沉重的敲击声把他们解放出来。有人在外面用力敲门。海尔加慢慢站起身,取来钢笔和纸递给男孩,对男孩说道:我们应该关心那些对我们重要的人和那些内心善良的人,而且最好永远不要拖延,人生太短暂,经不起拖延,生命有时会突然结束,你已经很清楚了,虽然不必这么清楚。说完之后她走出去看是谁在用拳头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