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3页)

男孩很听话。他没有离开桌子,何况他也走不开,布里恩乔福尔硕大的手牢牢抓住了男孩的右臂。男孩坐在这个巨人边上,巨人打着嗝往下灌啤酒,然后开始讲起以前的一个同船水手,挪威人奥勒,他们一起航行了整整十五年,在肆虐无情的风暴和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活了下来,然后奥勒在最平静的时候淹死了。他的船停在码头上,他喝得烂醉,头朝下摔倒了,撞上了平静如镜的潟湖,消失无影,他甚至还没喝完从特里格维的商店买来的最后一瓶酒。法国科涅克白兰地,奥勒攒了很长时间的钱才买来那瓶酒。他的尸体被挖泥船捞上来时,那瓶酒还剩了一半,瓶子紧紧拴在他的腰带上。布里恩乔福尔讲到一半时眯起眼睛,把手举到眼前,然后喊道:该死的,我看不清楚东西了!他带着惊恐喊了起来:我的视力要没了,让那个该死的混蛋影响的!我要瞎了!布里恩乔福尔闭上了眼睛,但是男孩对他解释说,大多数人喝了九瓶啤酒后都会开始看不清东西。听到这样的话,布里恩乔福尔又睁开了眼睛。他非常感谢男孩能这样说,所以松开了男孩,男孩在桌子下揉着被抓得酸疼的手腕。

中午刚过。如果太阳能穿过云层照耀大地,当然会从餐馆的窗户照进来,可是太阳升得还不够高,照不到岬角和中央广场周围的大部分房子,埃拉山的山顶插入天空,阴影投在下面的房子上。不过如果天上有太阳,肯定很快就会照进离旧街区不远的一栋房子的客厅窗户,那里呆坐着一个女人,她的眼睛很大,让人想到一生都站在大雨里的一匹马。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就好像生活的乐趣已经完全把她抛弃了。在很久以前,她也曾常常开怀大笑,她的眼睛是照耀人生的太阳,有了她的眼睛,房子上冷冷挂着的坚硬冰柱都会融化成清新的水滴,然而那双眼睛里的欢乐到哪儿去了呢?这个女人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发呆,就好像在守候一个已经去了遥远地方的人,那个人走得太远了,或许这一生再也不会有时间回来。她弯着腰坐在那里,肩膀有些低垂,她会一整天都这样坐着,等到天色更加暗淡,她坐下或躺倒时,不像是个活人,更像是一堆土。这样的存在,这样卑微的存在,这其中有什么公平可言呢?你的眼睛是世间最美丽的,它们就像大海一样美,然后三十年过去了,那双眼睛不再美丽,它们太大了,责备地跟在你身后,你看着那双眼睛,除了疲惫和失望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真他妈的该死,看着那双眼睛,想起一匹被雨淋湿的马,不是说老母马,你这个浑小子,我永远不会那么称呼我妻子,不管是谁那么说,我都会用拳头教训他!布里恩乔福尔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桌子,吓得男孩跳了起来,布里恩乔福尔认真摆在面前的空啤酒瓶发出很大的碰撞声。八个,不,是九个空瓶子。布里恩乔福尔又抓住了男孩的胳膊,很糟糕,这次和上次抓的是同一个地方。那里肯定要留下一片瘀青了,不过男孩没敢动。你只要见过我妻子以前的欢笑,哼,小子,你只要见过她的眼睛,啊,发生了什么呢?那些欢乐都去哪里了呢?她为什么要变成那样呢?黑暗和阴郁是从哪里来的呢?小子,你知道吗,我们从小就和克里斯蒂安在一起玩,我们三个总是在一起,没有人能夺走愉快光明的记忆,但是不美好的记忆也不会消失,时间越久,这种记忆就越是深刻,真该死。克里斯蒂安淹死了,你知道吗,大海带走了他,我们渔民当然只能走这样的路,但是我真想念他啊,能跟我说话的人太少了。你知道,布里恩蒂斯是他女儿,布里恩蒂斯,这名字多好听,我猜想上帝创造了这个名字就是要让我们更好受一些。可是,亲爱的朋友,我多希望你见过她以前的眼睛,不是布里恩蒂斯而是……而是……他妈的,真他妈的见鬼,我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布里恩乔福尔坐在那里发呆,充满困惑,怎么也想不起深深植入到他生命中的那个名字。那个和他一起玩耍的女孩的名字,那时青春照耀在他们三个人身上,他们在冬天搭建冰的城堡,在夏天扮成农夫玩耍,有时她会把金凤花插到头发上,就像太阳一样走来走去,她就是童话本身。布里恩乔福尔皱起眉头,拼命去想她叫什么名字,自然也就放开了男孩的胳膊,男孩开心地默默叹了口气。终于,一道光照进了布里恩乔福尔满是血丝的醉醺醺的眼睛,仿佛是神志清醒前的一丝迹象,仿佛是浓雾深处射出的光亮——我喝得太多了,他清楚而肯定地说。接着他点了点头赞同他自己说的话,又说道,没错,这样我背叛了每一个人。布里恩乔福尔忧郁地看着男孩,却没办法看清楚他。他向后微微仰了仰头,眯着眼睛重复道,每一个人!我背叛了她,你知道,我的妻子,还有她的眼睛,我每天都背叛她的眼睛。我背叛了斯诺瑞,这会带来伤害。我背叛了我亲爱的男孩子们,布约恩和布亚尼,我还背叛了托希尔德。怎么可能背叛托希尔德那样的人呢,那是什么样的罪行啊?想想吧,今天早晨我希望她死掉算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对我太好了!她信任我,对我说好听的话,但是我不但不感恩,还尽量避开她,因为她让我想到我的背叛,我想象着如果她今天死去,或者明天,那我是不是自己先把自己干掉算了?嗯,我不是坏人,只是我心里太沉重了,胸口这里,他说着,往自己胸膛上狠狠打了一拳,这里面有些黑色的小东西,它们钻进了我的心脏。有时我察觉不到它们,没错,几个月过去之后,我开始相信有什么把它们杀死了,我是个自由的人了,然后它们重又出现了,又开始进攻我的心,比以前更强大,甚至更恶毒。我想把它们淹死,在啤酒和威士忌里把这些杂种全淹死,但它们肯定是游泳好手,会在我清醒之后疯狂地报复我。你永远也想象不到它们是怎么报复我的,你太年轻了。啊,只要她能再次开怀大笑,那她的眼睛就又会变得美丽动人,一切就都会好起来,只要我能想起她的名字,那我就会走最近的路回家,我要把她抱进怀里,流着泪请她原谅,我够男人,才会流泪,你可以相信我。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布里恩乔福尔船长停下了。他尽量让头保持不摇晃,伸手摸索着去抓男孩的胳膊。男孩挪开了,不过怎样都没关系,船长的手在空中挥着,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想我可以在这里停留一星期,男孩心想,这样不会有什么坏处,而且安德雷娅也根本不用再为我担心了。甚至两个星期。两星期里我肯定能读完两本小说,还能读几首诗,这还不算我必须给科尔本朗读的东西。再多活两个星期,这很难说是背叛吧,他乐观地想着,甚至感到开心。不过餐馆里很快变冷了,寒冷钻进了他们的衣服,侵入了他们的肌肤。男孩抬起头,看到了巴尔特冰冷的眼睛,他站在布里恩乔福尔身后。巴尔特翕动着嘴唇,死者冻得发青、没有血色的嘴唇。那么,我还要等你多久?男孩头脑里响起了巴尔特的声音——你母亲还要等多久?你父亲还要等多久?你才三岁大的妹妹还要等多久?为什么你还活着,而不是我们活着?我不知道。男孩打着寒战喃喃地说。然后他在椅子上坐直身体,看着巴尔特,近乎绝望地喊道:我不知道!布里恩乔福尔突然发出了雷鸣般的喊声:安静,什么也别说!说完他紧紧抓着男孩的胳膊。等一等!别走!有些事情就要发生了,安静,什么也别说,就要来了!布里恩乔福尔俯身向前,似乎是在倾听,似乎是在捕捉遥远的信息,是要想起那个生命取决于他的记忆的名字,他俯身向前,闭上眼睛,硕大的头颅慢慢低下去,前额还没有碰到桌子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这时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男孩和巴尔特,一个活着,一个死了。男孩抽回手臂,目不转睛地盯着巴尔特,巴尔特冻得发青的嘴唇翕动着对男孩说:我在这里孤身一人。我也是。男孩带着歉意轻声说,然后他抬高了嗓音请求道:不要走。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个意思。巴尔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苦涩地微笑着。开始下雪了,雪花在窗外静静地飘落,大片的、盘旋的雪花,形状就像天使的翅膀。男孩一动不动地坐着,天使的翅膀在外面翱翔,他看到巴尔特的身影慢慢淡去,消失在清冷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