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幸存者(第4/5页)

劳拉瞧见车夫抽了马几下,绝尘而去。老人一意识到自己将被带到养老院,这位老兵、独立的单身汉、亲切的朋友一下哭得像个孩子。他被狠狠地打击了。六个星期后,他回到了自己家,无忧无虑,这次,他睡在了棺材里。

他没有亲属需要通知,葬礼的时间也没在村里宣布,只有几个老邻居在墓地给他送行。劳拉躲在墓碑后面,手里握着个奶罐,呆呆地看着。没有一队哀悼的人群尾随在棺材后面,她还是害羞地不敢上前。棺材被运到墓地的时候,牧师的女儿走了过来,手里拿着本祷告书,眼里流露着怜悯。她几乎不认识这位老人,因为老少校不去教堂。但是她见到这孤零零的棺材,就匆匆地过来道别。

日后,劳拉一因为牧师的女儿干涉别人生活而恼怒时,就会想想她曾经在墓地时善良的一面。

劳拉的外祖父母住在田里的一间小屋里。这是个圆形的房子,顶呈锥形。楼下有两间房,楼上有个阁楼。花园不在房子边上,却在路的另一边。园子里长满了加仑和醋栗丛、覆盆子,野花繁茂。外祖父母年事已高,无法修杆剪枝。劳拉在花园里度过了很多快乐时光,摘果子做果酱,最让她欢喜的是在园里读书做梦。她把一角垂着西洋李树和野花的地方叫做“绿书房”。

劳拉的外公是个高大的老人,有着雪白的头发和胡子,以及湛蓝的眼睛,当时他的身体还健康。劳拉的妈妈是他最小的女儿。那时候劳拉的几个叔叔阿姨已经有了宝宝,所以,劳拉的妈妈一出生就是小姨,她刚会说话,就要求两个比她年纪大的侄女喊她“艾玛小姨”。

外公退休前是个鸡蛋经销商,在村间骑着匹小马从农场和村舍收鸡蛋,然后卖到市场和店主那。房子后面有个小马厩,他的那匹叫多宾的小马住在那儿。孩子们喜欢躺在马厩里或是在屋梁间爬来爬去。

多宾老死后,外公就没法做生意了,因为他没钱再买匹马。他干脆就停下来在花园里忙忙,每天散散步,从自己家到劳拉家,从劳拉家去教堂,然后再走回自己家。

他是个虔诚的信徒。他不仅去礼拜日做平时的礼拜,教堂没有礼拜的时候,他也会独自去祈祷冥想。他曾做过这一片教区的传道者,周日晚上走上好几英里去其他村子传教。晚年的时候,他回归到英国国教 ,不是因为观点的改变,而是因为教区教堂离他够近,这样他就能参加礼拜和祈祷了。教条的差异不会让他觉得不舒服,因为他的信仰足够坚定。当地教堂的音乐虽然不怎么样,却是他能接触的所有音乐了。

他以前教会的成员还记得他感染人心的布道。有一次劳拉钻过篱笆的洞扯破了新围裙。这被一个卫理公会教的妇女看见了,她说:“有着这么好的外公,你该是个更好的姑娘。”

可惜外公去世的时候劳拉才十岁,还不懂得领会外公的好,也不晓得外公对小女儿和小外孙女的宠爱。这让妈妈免不了对劳拉一顿说教和批评。要是外公瞧见这撕破的围裙,也会惹得他老人家不高兴。劳拉对外公的印象也只停留在他比大多数人好这一层面。

他曾在区里的一个教堂唱诗班里拉小提琴。他还常在家庭聚会、邻居家用小提琴助兴,更年轻的时候,他在婚礼、宴会和集会上表演。

一天劳拉突然想起这回事,她问妈妈:“为啥外公现在不拉小提琴了?小提琴去哪了?”

“哦,他的小提琴没了。一次外婆生病的时候急着用钱,他卖了小提琴。那是把好琴,还卖了五英镑呢。”妈妈不带声色地说。

妈妈说这话的口气好似卖了小提琴和卖了半头猪或一袋多余的土豆没什么区别。劳拉那时虽小,却觉得这并非小事。虽然她自己没有任何音乐天分,她想象得出对一个音乐家而言,他的乐器一定是最宝贵的财产了。

一次,她单独和外公一起,她问道:“外公,你想你的小提琴吗?”

老人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伤感地笑了,“我的小姑娘,我是想小提琴了。比起一切我失去的东西,最想念的就是那把琴。我还不是一点点地想,我一直在想,恐怕会一直想下去。但卖了它也是有道理的。人活着不能留住一切自己想要的,自私不好。”但劳拉不同意,他觉得外公理应拥有他亲爱的小提琴。没钱的悲哀似乎是所有问题的根源。

外公放弃的不止是小提琴。退休后,他也放弃了香烟,因为他和外婆要靠微薄的储蓄过活,偶尔他那个发达了的煤商兄弟会给些钱贴补家用。但这或许是更让他难以接受的事,他要接受别人的帮助,而不是帮助别人。

劳拉最早的记忆之一是外公穿过门,来到她们家的花园,穿着老样式的修身黑外套,戴着圆礼帽,胡子修得整齐,在阳光下闪光,胳膊下夹着个大西葫芦。

他每天早上都不会空手而来。有时带着一篮覆盆子和剥好的青豌豆,或者一小扎石竹和蔷薇,要不就是旁人给他的一只小兔子。

他进了屋,要是屋里什么东西坏了,他会去修。有时他从口袋里掏出只袜子开始补。他干活的时候会亲切柔和地叫他女儿的小名。有时劳拉的妈妈会向外公哭诉她的困扰,他站起身,抚摸着她的头发,擦干她的眼睛说:“这下好多了!哭出来就好了!现在你是我勇敢的小姑娘了!亲爱的,你要记住,上帝知道什么对咱们最好,虽然有时我们没法理会他的苦心。”

八十年代中期的时候,因为外公长年的风湿越来越严重,每日的探访就停下了。起初是教堂对他来说太远了;然后劳拉家也太远了,然后他自家的路对面的花园也是无法企及的了,最终,他的世界缩小到他的病榻。他没有睡在楼下那间有四柱床,铺着深红和橘红色丝绸的被子的卧室里,而是睡在阁楼那个朴素的白色的床上。

他在那睡了三年之久,为的是让睡在楼下的外婆不被他风湿发作时翻来覆去的声音吵醒。像多数老人一样,他醒得早,他会早起生火阅读圣经,等外婆醒了,给她端上一杯茶。

渐渐地,外公的四肢老化,要是没人帮忙,他在床上翻身都困难。不能服务别人却要靠别人帮助的生活太难捱。他在床上一躺就是好半天,疲倦的蓝眼睛定格在床脚那头墙上的一幅画上。除了这幅画有些色彩,整个房间都是一片白色。那幅画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的场景,在耶稣荆棘的皇冠上写着字:这是我为你做的。在耶稣被刺穿流血的脚下写着“你为我做了什么?”

外公对长达两年的病痛折磨而毫无怨言,这种穿心刺骨的痛楚为他回答了“你为我做了什么?”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