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邻居们(第2/4页)

年纪最小的小威是祖孙三个里最先去世的。接着叔叔威廉在做活的时候猝死,老威廉在来年冬天去世。木匠铺被拆毁,改成了建筑商的展览室,陈列着浴缸、贴了瓷片的壁炉和指示牌。只有教堂的管风琴成为了威廉一家的纪念。

商店和木匠铺之间夹着一栋高而窄的房子。三扇窗子一扇摞着一扇,仿佛一面墙上都是窗户。最底下的窗台上摆着几瓶糖果,瓶子上摆着一张卡片写着“缝纫店”。这是女邮递员梅西太太的家。每天早上,她把信送到村外的房子里。

梅西太太不像其他又老脾气又坏的邮递员那样,她不是一般的村妇。她谈吐优雅,面容精致清秀。村里人说她“就是裹块洗碗布都看上去穿着整齐”。虽然梅西太太的衣服寒酸,她也把自己收拾地清爽整齐。她常穿一件长款的灰色大衣,戴一顶男士圆礼帽,一块黑色短纱披在脑后。这顶帽子是十年前的式样,但配上梅西太太飘舞的秀发,显得尤其迷人。她大步流星地走在路上,仿佛眼前有个目标。

梅西太太除了蕾恩小姐以外在村里就没有其他朋友。她生长在烛镇绿里边上的一个农场上,父亲是地主的管家。她成年之前全家搬走,她嫁到了伦敦生活。四五年前,她带着七岁的独子回到村里。她买下这栋小屋,摆出“裁缝”的招牌。蕾恩小姐帮她谋到一份送信的职位,一周有四先令的收入。她还一周收到一张不知出处的四先令的汇票。再加上做裁缝的收入,她能让自己和儿子有个不错的生活环境。

她不是寡妇,但是从不提到自己丈夫。有人问道,她说丈夫在国外和一群先生们出差,听众推定他是个男仆。有人说梅西太太根本没有丈夫,这么说只是为了让孩子好受些。蕾恩小姐严厉地驳斥这种传言,说人家有自由对私事守口如瓶。

劳拉喜欢梅西太太,经常晚上去她家买上一把糖果,或是试穿新做的衣裳。小屋温馨舒适。一楼原先是一间石头地板的大房间,梅西太太用屏风隔出了一间小客厅。客厅里有餐桌、沙发、摇椅和缝纫机。地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画,沙发上放着靠垫。屋里都是些好东西,是结婚的新房里剩下的。

劳拉坐在火炉边上和梅西太太的儿子汤米下棋,那只叫雪球的白猫蜷在劳拉膝头。梅西太太坐在另一边缝衣服。她话不多,有时抬头眼里闪着笑意。她不太笑,有些村民说她“面相刻薄”。稍微有点观察力的人都会知道,她的脸上是忧伤。有一回她对劳拉说:“你真年轻!日子还有很多精彩呢!”好像她的生活都要终结了。但当时她不过三十多岁。

汤米是个安静体贴的小男孩,带着没有父亲的孩子才有的一家之主的气质。他喜欢给钟上弦、放猫出去散步、晚上给家里锁门。梅西太太给劳拉用旧罩衫改了件衬衫。汤米把衬衫和账单给劳拉送去。劳拉开玩笑地递给他一支铅笔说:“你要不要给我写张收据?”汤米像个大人似地说:“当然可以。但是也没必要,我们不会收你两次钱的。”劳拉觉得这个“我们”很有趣,仿佛是汤米和妈妈的合伙关系。同时她也为母子两人感到难过,两人困在一个小屋里与世隔绝,对自己的背景讳莫如深。

汤米对自己的父亲一无所知。有两回劳拉在场的时候,他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家?”梅西太太停了好久说:“应该不久了。你知道他在国外呢。和他一起的先生们还不愿意回来。” 她第一句说“我想他们在打老虎呢”,下一句就说“去西班牙很远”。

一次汤米天真无邪地给劳拉看爸爸在摄影棚拍的照片。照片上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子在乡村的背景前,身边的桌子上有顶高帽和一副手套。他看上去不是个工人,但也不像个贵族。梅西太太面容苦涩地拿走照片,劳拉觉得幸好自己没怎么看清那张照片。

在绿地的一头,有几栋“好房子”,比村舍大,比别墅小。房里住着有身份的女士或是寡妇,有一家住着位老绅士瑞平顿先生。瑞平顿先生的房子是白色的,阳台和窗外的百叶窗漆成绿色,美丽的花园有修剪得整齐的紫杉树。这栋房子很安静,因为老先生年纪大了也不会办宴会或是狩猎。他的女佣们都一把年纪且寡言少语,管家和主人一样满头白发,不易接近。

有时在夏日午后,一辆金光闪闪的马车会停在门口,马夫和脚夫在门口等候。瑞平顿先生的房子里传出茶杯的叮当和女士们的闲聊声。摘草莓的季节,瑞平顿先生会举办一次花园聚会。附近的乡绅们走路来,因为马厩要留给远客的马车用。这就是他所有的消遣。这把年纪的老先生早就不举办或参加宴会了。

每天早上七点,管家推开门,瑞平顿先生走出家门去邮局和木匠铺。他和牧师讲上几分钟话,和遇见的熟人寒暄一阵,拍拍几个孩子的脑袋,喂驴子一块糖。然后回家,消失在房里,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出来。

瑞平顿先生的着装堪称典范。浅绿的西装像是裁缝刚做好的,和皮鞋同色的翻毛手套一尘不染。他拄着一根金头的拐杖,扣眼里别着一朵白色康乃馨或是玫瑰。有回他在村里遇见劳拉,他脱下帽子优雅地鞠躬,让劳拉觉得自己是个公主。他的理解一直无可挑剔。老先生曾在维多利亚女王的宫廷里任职,但大家对他所知甚少。只知道他年老而富有。劳拉和蕾恩小姐注意到他总收到印有皇室徽章的信件。有一次劳拉见到瑞平顿先生给一个重要人物发了封邮件,署名是他的教名。他的仆人都守口如瓶,所以很少有关于他的传闻。

就像所有劳拉遇见的出生优良的人一样,瑞平顿先生声音轻柔自然,对她友善。有天早晨,他见到劳拉一个人在办公室,为了让她高兴起来,他问劳拉:“你喜欢猜谜吗?”劳拉不知道他说的是哪种谜,还是说“我喜欢”。他从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用一支金色的铅笔写道:

U O A O,但是我O你

我给你A O, 但是O O 我

他见劳拉一脸迷惑,解释说,O代表着“谜”:

你为解谜叹气,但是我为你叹气

我给你一个谜团,但是谜团为我叹气

又有一次,她递给劳拉一个谜语:

永恒的开始,

时间和空间的结尾,

结束的开始,

地点的结尾。

劳拉很快得出答案是字母 “E”。

劳拉长大后经常会想,瑞平顿先生有多少次在不同场合给女孩们写谜语逗她们开心。

村里有很多小村舍,大多漂亮得可以入画。劳拉认识每一户人,都是在邮局攀谈时认识的。她和这些家庭不如和自己村的人熟,毕竟她在雀起乡生活了更长时间。在烛镇绿里,劳拉是个观察者。这里的人和故乡的人有着相似的生活,有着相似的美德、弱点和局限。他们说着类似的乡音,用着相似的语汇。烛镇人的词汇量可能更大些,用了更多时髦的词。有个丈夫才去世的妇女伤心地在葬礼上跳进丈夫的墓穴。有个人看了这幕冷淡地说了句:“叫得响的母牛总是先忘了自己的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