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树林深处

第二天下午晚些时候,他回到了基地——曾经也是他的领导博杰·纳拉亚的基地。这个村子还保留着些许部落色彩,位于树林深处,迄今还不曾遭到警察的扫荡;在这里他或许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如果可能的话。

他回到基地的那个时间有些人仍旧称之为“牛尘时间”。从前村子里的人会花几个小钱雇个放牛娃,他每天总在这个时间把村里的牛往回赶,带起漫天尘土,那神圣的尘土在傍晚的金色阳光中仿佛涌动的黄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放牛娃了,也没有雇他们的地主了。革命已经终结了这种封建的农村生活,尽管村里仍然有人需要雇人放牛,尽管仍然有小孩渴望有人雇他,以打发无聊的长昼。虽然如此,大家仍然认为,一天中这一时刻的金色阳光是非常特别的。四周广阔的树林被点亮了,有一小段时间,白色的泥墙、村舍的茅草屋顶、这里那里的小块芥菜田和辣椒田显得精致而优美:宛如古老童话里的村庄,静谧,令人神往,但同时又危机四伏,小矮人和巨人,高可参天的原始密林,手持巨斧的男人以及关在笼子里被一天天喂肥的小孩。

这个村子目前处于革命运动的控制之下,是某个指挥部的所在地,隶属于游击队的军事占领区。游击队员一律身穿橄榄绿薄军装,头戴红星军帽,十分显眼:他们都佩枪,是“穿裤子的人”——村民们对他们的尊称。

他住在游击队征用的一栋长长的棚屋里。房间里有一张老式的四柱绳床,他学村民的样子把零碎东西藏在刨光的树枝做成的椽木和低矮的茅草屋顶之间。夯实的泥土地面上敷了一层泥和牛粪的混合物,非常光滑。他已习惯了这里的日子。几个月下来,小屋已经变成了他的家。每次完成任务之后,他总是会回到这里。每当他觉得需要牢牢握住自己的生命线的时候,他就会一一回想所有睡过的地方,如今这个单子上又增加了一个重要的地点。但是现在,博杰·纳拉亚不在了,他在这小屋里感到彻骨的孤独。他很高兴回到这里,但立刻又烦躁起来。

还是得遵守保密的纪律:不许谈论太多自己的事情,不许打听别人在外面的情况。这纪律他到达柚树林营地的第一个晚上就已经宣布了,现在仍然得遵守。

他只认识隔壁房间的人。此人皮肤黝黑,长着一双大眼睛,面目凶狠。他小时候或者说十几岁的时候被某个大地主的恶家丁毒打,从那时起,他就参加了村子里的革命运动。第一次革命是最有历史意义的,如今已成过眼烟云;第二次革命被镇压了;而现在,隐姓埋名了几年之后,他加入了第三次革命。他已经四十好几,快五十岁了,已经不可能重新选择生活方式了。他喜欢穿着军装从这个村子走到那个村子,吓唬村民,谈论革命;他喜欢农村生活,这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他要靠村里人养活;他喜欢出人头地。他大字不识一个,杀过人。他一高兴就会唱一些怪腔怪调的革命歌曲,他那些政治历史思想都在这些歌曲里了。

有一天他对威利说:“有些人参加革命已经有三十年了。行军的时候你可能会碰到一两个,看到他们可不容易。他们很善于隐蔽。但有时候他们喜欢站出来,和我们这样的人谈一谈,吹吹牛。”

威利想:“就像你一样。”

他回来的那个傍晚,听到隔壁那人一遍又一遍高唱革命歌曲,就像威利教会学校的同学唱圣歌那样,威利想:“也许某种使命感又会回到我身上。”

夜里他起来了一两次,走到屋外。这里没有厕所,大家都在树林里解决。村子里没有灯光。天上没有月亮。他发现了荷枪的哨兵,说了口令,没过一会儿,他又说了一遍,他一路走着,感觉“同志”这个奇怪的词不断在耳边回响,像是有人在质疑,有人马上做出保证。树林里漆黑一片,到处都是声响:突然拍动的翅膀,鸟和其他动物那惊恐而痛苦的鸣叫,呼唤着不可能到来的援助。

威利想:“生命中最令人欣慰的是对死亡的确信无疑。现在我是不可能回到上层世界去了。可是哪儿算上层世界呢?柏林?非洲?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上层世界。也许这种想法从来就只是幻想。”

早上,有人来敲威利的房门,还没等威利开门,人就进来了。那人背着AK-47突击步枪,脸色苍白,就像爱因斯坦,但个子矮得多,大约五英尺高,很瘦,面庞清瘦而英俊,双手瘦长有力,如果再高上六七英寸,就够得上气宇轩昂了。

他说:“我叫罗摩占陀罗。我是某部指挥官,现在是你的首长。你不再是信使了。我们接到命令,你调到我的部队了。你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今天或者明天,我们要召开防区会议讨论新情况。会址可能在这里,也可能在别处。我现在还不知道。你必须做好准备今晚行军。”

他的眼睛小小的,眼神严厉而疯狂。说话时,瘦长的手指一直在摸枪。说完,他突然变了姿势,猛地转身,走出了屋子。

罗摩占陀罗和爱因斯坦一样,也属于上层种姓,也许还是最高的种姓。这种人正在外面的世界经受磨难;自独立以来,民粹政府对他们设置种种障碍;他们中的很多人因为害怕待在国内会坐吃山空,纷纷移民到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和英国。罗摩占陀罗和爱因斯坦则走了另一条路。他们参加了革命运动,投向了迫害他们的那些人。而威利,因为他本身的复杂背景——父亲属于上层种姓,温和,消极,倾向于禁欲主义,总认为凡事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母亲则更激进,阶级地位低得多,渴望掌握整个世界——很了解这些人。

他想:“我以为我已经将这一切都抛到身后了。但现在它们又来了,和原来一样,向我扑过来。我已经周游了世界,它们却还在这里。”

不必在树林里夜行军了,这让威利松了口气。防区会议就在他们这个村子召开。第二天,与会者都集中到了这里,没有像在城里开会时那样乔装改扮,大家都是穿着军装来的;而且为了显示同甘共苦的精神,大家吃的是粗陋的农家饭菜,辣椒扁豆和小米扁面包。

爱因斯坦来了。威利一直害怕再见到他,不过现在,见过了罗摩占陀罗,他已经决定不再对爱因斯坦眼神中的恶意耿耿于怀了,甚至还认为爱因斯坦的眼神已经温和多了。

柚树林营地的长官也来了,之前威利和博杰·纳拉亚正是奉他之命去皮匠街的。他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甚至颇有魅力,举止优雅,谈吐轻柔,语调抑扬顿挫,像在念台词。威利曾想象过他身穿双排扣灰西装的样子,猜测他在外面的世界是一位大学教师或公务员。威利不知道这样一位完人究竟为什么要跑来参加游击队,在丛林里过这种苦日子,某种直觉告诉他,此君因为妻子的不忠而备受折磨。威利后来想:“这可不是我的杜撰。我这么看是因为他出于某种原因想要我这么看。是他自己把这信息传给了我。”现在,两年后再次遇到此人,威利仍然能在他眼中看到淡淡的痛苦,他坚持原先的猜测,半开玩笑地想:“可怜的家伙。竟然有那么一个可怕的老婆。”于是就一直这么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