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云端上的巨人

两个星期过去了,他的兴奋之情已经退潮,他对身陷其中的日常生活开始感到厌倦。珀迪塔已经成了一种负担,她的身体已经毫无新意。时间沉甸甸地压在他手上,他觉得百无聊赖。伦敦已经看够了。他那全新的观察方式已经不能给它带来新的东西。重访旧日的伦敦已经令他兴味索然。过于频繁的重访像是在剥除他对这座城市的记忆,这让他丢失了一些珍贵的片段。现在,那些著名的景点宛如照片,定格于一瞥之间,留给他的不比一张明信片多多少——尽管有时候泰晤士河仍然会令他吃惊:那广阔的视野,那光,那云,那变幻莫测的色彩。他对历史和建筑所知不多,也就无从寻觅。而车流、烟尘以及成群结队的游客也让人心烦。于是,在这个大都市里,就像他当年在树林里、在监狱里时那样,他不知道该如何消磨时间。

某个周末罗杰出门了,到星期天,甚至到星期一还没有回来。他不在家,房子里就显得死气沉沉的。而奇怪的是,珀迪塔似乎也有同感。

她说:“他大概是去找他那个相好的了。干吗这么吃惊?他没告诉过你吗?”

威利想起罗杰在机场所说的话,衰老被视为一种道德缺陷。他讲这话差不多是在刚见到他的时候,这多半是当时他头脑里正在盘旋的一句话,他以这种方式让威利为此刻这种状况做好准备。

这个新闻像一团巨大的悲伤,把他砸倒在地。他想:“我必须离开这幢死气沉沉的房子。我没法和这样的两个人住在一起。”

把珀迪塔带到楼上那间留有海洋和海风痕迹的小屋,仅仅是出于习惯,不是必需,也没有兴奋。这每一件事都更加坚定了他离开这幢房子的决心。

周末到来之前,罗杰回来了。一天晚上,威利下楼来和他一道喝酒。

他说:“我一直想再次品尝刚来的那天晚上喝的威士忌的滋味。又醇又甜又浓。就像是小孩喝的饮料。”

罗杰说:“要是你想再尝到那个滋味,你得在树林里过上好几年,再到监狱里蹲上一阵。要是你伤了脚踝,断了腿,一连几个星期裹着石膏,到了除掉石膏、试着站起来的那天,感觉会特别美妙。那其实是感觉暂时失灵,刚开始那几秒钟真是甜蜜。但很快就过去了。肌肉几乎立刻就开始恢复。如果你还想要那种感觉,就得再断一次腿,再伤一次脚踝。”

威利说:“我一直在想,你和珀迪塔都对我很好。但我想我该走了。”

“你知道去哪儿吗?”

“不知道。但我希望你能帮我找个落脚的地方。”

“到时候我肯定会帮你的。但这不仅仅是找落脚的地方的问题。你还需要钱。你还需要工作。你以前干过什么工作吗?”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干过什么工作。我父亲就没有工作过。我妹妹也没有干过像样的工作。我们成天都在想命运如何对我们不公,却从未认真学过任何有用的技能。我想我们的情况有一部分就是这样。我们只能想到反叛,你现在要是问我觉得自己能做些什么,我只能说什么也做不了。假如我父亲或是我叔外公有一门手艺,我想我大约也会有一门手艺。我在非洲那么些年,从来没想过去学一门手艺,或者找一份职业。”

“并非只有你才是这样,威利。这儿有成千上万的人都是这样。社会给了他们一种假象。大约二十年前我认识了一个美国黑人。他很喜欢德加,非常认真地喜欢,我觉得他应该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成为职业画家。但他不同意,他认为民权运动比画画更重要。只有当民权斗争取得了胜利,他才会考虑德加。我告诉他,他在绘画上取得的成绩,和政治行动一样,最终将有益于他的民权运动事业。但他却看不到这一点。”

威利说:“现在印度的情形已经不同了。像我父亲这样的人如果在如今的印度长大,他会自然地想到要找一份职业,而我在他的影响下也会自然地想到要找一份职业。这样的变化比任何游击战争都要深刻。”

“但你千万不要对工作抱什么过于浪漫的想法。工作实际上是非常可怕的。你明天就坐十六路公交车去维多利亚。你就坐在车子上层,看看经过的那些写字楼,特别注意一下大理石拱门和格罗夫纳花园附近的写字楼,想象你自己就在那里上班。古希腊的哲学家们从来不必为工作问题烦心。他们有奴隶可以使唤。今天我们都是自己的奴隶。”

于是第二天,威利就照罗杰说的那样,闲散地坐着十六路公交车去了维多利亚。他一路经过迈达谷、公园路、格罗夫纳路和格罗夫纳花园,看见那里亮着日光灯的局促的写字楼。这是从另一个角度认识这座大城市里那些重要街道动听的名字,他的心收紧了。

他想:“工作,工作。如果工作是一种使命,是人的追求或自我完善,那样的工作是崇高的。但我现在看到的只让人觉得可怕。”

再见到罗杰的时候,他说:“如果你能让我在这儿再住一段时间,我将十分感激。我得好好考虑一下这整件事。你说得对。多亏你提醒,我才没有走错路。”

第二天早上,珀迪塔来到他房间,问他:“他有没有告诉你他那个相好的事?”

“我们谈了别的事情。”

“我很好奇他是否会告诉你。罗杰很鬼。”

一天,罗杰对威利说:“我的那位银行家邀请你共度周末。”

“那个穿睡袍的人?”

“我向他透露了一点儿你的情况,他听了很兴奋。他问:‘是国大党的人吗?’他就是那种人。什么都知道,谁都认识。或许他会给你些建议,谁知道呢。这也是他能成功的一个原因。他总是留心新人。从这个角度看,你可以说他一点儿都不势利。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可是势利得超乎想象。”

在他们出门度周末的前两天,罗杰说:“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他们会开你的行李箱。”

威利说:“听着像监狱。监狱里向来是要开你的行李箱的。”

“他们会接过你的手提箱,当你上楼走进你的房间时,你会发现有那么一个穿条纹裤的人已经把你所有的衣服和其他东西都从箱子里取出来分门别类地收拾妥了。他们就当你知道东西都在什么地方。如此一来,你在用人们面前毫无秘密可言。这会让你大吃一惊。你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的时候,会觉得受了奇耻大辱。我时常想要以牙还牙,带个肮脏的行李袋,装些破烂货,让他们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他们。但我从来没有这么干过。我总是到最后关头没了勇气。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到了那边,那些底下人会打开检查,所以我总是仔仔细细地收拾行李,几乎有点儿像在布置展品。但你可以试试,可以想办法羞辱他们一下。你是个外人,你做什么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没有多少人知道如今还有这种豪宅用人存在。他们能看穿你的心思,他们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架子。他们让我不舒服。我觉得他们有点儿阴险。我看他们从来就很阴险,这些豪宅里的用人。如今,他们让每个人都觉得难堪,从男管家和主人身上就能看出来,他们会装得家里有这么一堆用人很平常。我那位银行家有时候还喜欢假装人人都有个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