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云端上的巨人(第3/7页)

“你说这幢房子会改成旅馆?”

“差不多吧。普通人不可能住这样的房子。需要很多用人。这房子建造的时代还是大量使用用人的时代。十五名园丁,不计其数的女仆。这些人,当时所谓的服务人员,如今已不复存在。他们曾经占据人口的很大比例。”

威利问道:“他们去哪儿了?”

“问得好。我想一个答案全是他们死光了。但那并不是你想问的问题。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如果我们经常这么问,我们也许就会渐渐理解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国家了。我发现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别人提这个问题。”

威利说:“如今在印度的很多地方这是个重大问题。他们称之为种姓大地震。我认为这比宗教问题更加重要。某些中层阶级地位上升,某些上层阶级则流落到了底层。我参加的那场游击战争就反映了这一变革。只是反映,仅此而已。很快印度就将以一副不可捉摸的面孔展现在世界面前。这不会多么令人愉快。人们不会喜欢的。”

后来他们下楼去喝酒吃饭。不是什么正式宴请。银行家的妻子没有露面。除他们之外,只有一位客人,是一家画廊的老板。银行家有一长串头衔,包括画家,他希望能在伦敦举办画展。他之前跟威利和罗杰谈起那位客人时说:“请他来一起谈谈会更好。这种人喜欢讲点儿派头。”这最后一句话既吹捧了威利和罗杰,又强行把他们变成了他的同谋,一起对付那个画廊老板。

画廊老板和罗杰一样,穿得中规中矩,一双手红润粗大,仿佛整天都在画廊里搬运大画框。

灯光从大厅的天花板上洒下来,照亮了银行家的三幅画作。这时威利开始体会到罗杰所谓的骨子里的利己主义者的巨大影响力。威利、罗杰和画廊老板尽可以直言不讳地说银行家选中的这三幅画不过是二流作品,业余水平。他们尽可以把它们批评得体无完肤。但是银行家表现得太过天真无辜,叫人不忍伤害他。

画廊老板显然很受罪。应邀来豪宅做客,有优雅的衣服让人家打开、注目,不管这些曾让他多么兴奋,此刻也已经烟消云散。

银行家说:“钱对我来说不重要。你们知道这一点。我敢肯定你们知道这一点。”

画廊老板很想说,他经营画廊就是为了赚钱,而他最不感兴趣的就是不需要钱的画家,但最终忍住了,只说了两三句无关痛痒的话,就闭嘴了。

于是这个话题就不了了之了。天花板上的射灯依然打在银行家的画作上。这场自我和权力的表演已经足以让威利明白,在支付了不菲的艺术赞助费以后,任何与画廊老板有关的安排,都将秘密进行,不会有其他人在场。

银行家问威利:“你认识马金纳戈尔的土邦主吗?”没等威利回答他又说道:“他来过这里,那时候甘地夫人刚宣布不承认印度王公的地位,取消了他们的经济补贴。大概是在一九七一年前后。他还很年轻,在伦敦居无定所,因为失去经济补贴过得极为潦倒。我想我应该帮帮他。我父亲和他祖父是老相识。由于印度所发生的巨变,这个年轻人刚来到这里时,自然特别维护自己的尊严。没有人计较那些,但我发现他并不喜欢我给他介绍的那些人。如果他愿意,会有很多扇门向他敞开,可他毫无兴趣。他们做出这副样子,然后又去了别的地方,说什么在这里得不到尊重。在伦敦的时候,我请他去街角俱乐部吃午餐。你听说过街角俱乐部吗?它比赛马俱乐部更小,甚至更私密,尽管很难想象。餐室很小。街角可不是徒有其名。不瞒你说,那些人一看见这位年轻的土邦主,眉毛都挑起来了。但自那以后我就再没听说过他的任何消息。大约十五年后我去了趟德里,偶然听人说有可能推行经济自由化。我在电话簿里找到了那位土邦主的名字。他已经是印度上议院议员了,在德里有一处宅邸。一天晚上,他请我过去。房子的安全保卫真是气派,门口有警卫和士兵站岗,还垒起了沙袋,院子里还有荷枪实弹的士兵。尽管戒备森严,土邦主却显得轻松自在。他说:‘彼得,我们上次去吃饭的那个小餐厅可真是好笑。’这就是我对印度人的印象。‘好笑的小餐厅’。街角俱乐部!你全心全意待别人,得到的就是这个。”

威利没吭声。画廊老板低低一笑,已显得很高兴自己被允许参与这类有关大人物的讨论;但是罗杰始终一言不发,似乎很痛苦。

第二天会有更多人来。威利却并无期待。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想:“是因为虚荣。只有和那些了解我的人在一起,我才会觉得轻松。或者只是因为这幢房子。它对来这里的人提出了太多要求。我敢说它改变了他们。它显然已经改变了那位银行家。它也改变了我。它让我刚到这里的时候看不清东西。”

早上,他下楼吃罢早饭,见到了银行家的妻子。没等他开口,她就先跟他打了声招呼,大步走上前来,张开双手,仿佛在表示最热烈的欢迎。这个女人还很年轻,富有弹性的长发,丰满挺翘的臀部。她用悦耳的声音说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说:“我是彼得的妻子。”她窄窄的肩膀,窄窄的胸部,很迷人: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威利想。接下来关于她的一切就都不如那第一眼的感觉了。她不过就是一副笑脸和一副喉咙。

威利想:“我必须想清楚,为什么我和这些人在一起会觉得不自在,那位土邦主在街角俱乐部也有这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冷遇,在十五年后报了这个宿怨。我的感觉不一样。我没有觉得自己受到了冷遇。相反,我觉得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乐意会会银行家邀请的客人。我只是觉得,我忍受这样的场合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期望培养任何人,也不希望被任何人培养。并不是我认为他们太物质。这世上没有比印度富人更物质的了。但是树林和监狱改变了我。经历过那种生活,人不可能一无改变。我已经抛弃了那个物质的自我。必须如此,为了生存。我看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事物的另一面。”这些话突然涌入他的脑海。他想:“这些话原本可能有某些含义。我必须弄清楚这些话意味着什么。这里的人不懂什么叫虚无。我在树林里见识过物质的虚无,以及随之而来的精神虚无,我那可怜的父亲一辈子都在忍受后者。我觉得这种虚无已经刻在我的骨头里了,我随时可以回到这虚无中去。如果我们不理解人们的另一面,比如印度人、日本人、非洲人,我们就不可能真正理解他们。”

银行家一直在和罗杰谈论生意上的事,手里摆弄着那个高尔夫球座,就像在数念珠似的。他们从刚才谈话的房间出来之后,银行家带着罗杰、威利、画廊老板,以及另一位刚刚到达的客人,参观了他的一些收藏。他做了一次环球旅行,拜访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像出访的国家元首那样,带回了许多别人赠送的礼物。有些礼品被陈列了出来,其中有不少被他嘲笑了一番。他特别嘲笑了一只高大的蓝色瓷瓶,半透明的瓶身上粗糙地绘制了一些当地花卉。银行家说:“它可能出自当地经理的夫人之手。那种地方长夜难遣啊。”那瓶子底部很窄,瓶口又太宽,手指一碰就晃个不停,已经摔倒过好几次,上面有一道长长的斜缝,而且已经磕掉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