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连根砍断(第3/5页)

当天威利就动笔给萨洛姬妮回信。

亲爱的萨洛姬妮:

你一定得当心不要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没有哪一种东西可以治愈人世间的所有不幸和人类的所有疾苦。你向来就有这毛病——

他停下笔,想:“我千万不能说教。我拿不出任何东西给她。”于是他就搁笔了。

对威利而言,培训中心的周末变得难熬起来。几乎每个参加培训的人似乎都在外面有熟人,都出去度周末了。食堂不再热闹,亮灯的房间少了,往北的公路上车流的声音倒是愈加嘈杂。威利既不想去酒吧,虽然步行即可抵达,也不愿费劲去伦敦市中心,与那些漫无目的的游客混在一起,于是他就像迷失在了乌有之乡。

他曾经认为离开圣约翰树林一段时间会比较好。但很快他就开始遭到孤独的侵袭,这孤独把他带回到在游击队时那些漫长的日子,那些小城里糟糕的、无缘由的等待,通常是待在一间没有卫生设施的肮脏小屋里,等到太阳西沉,一种陌生的生活就会开始在屋外号叫,那么乏味,他都懒得出去溜达,不由得怀疑自己所做的事究竟意义何在;把他带回到非洲的某些夜晚,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远离所了解的一切,远离自己的历史以及随之而来的对自身的理解;把他带回到三十年前第一次来伦敦的时候;带回到他童年时代的某些夜晚——那时候他开始意识到家里的紧张关系,父亲总是郁郁寡欢,被剥夺了他那高贵的出身与不凡的仪表许诺给他的生活,而母亲总是那么咄咄逼人,她容貌平平,出身低微,威利却始终深爱着她;那时候他开始极其痛苦地意识到,因为他的出身,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真正属于他的位置——带回到童年时代那些格外忧伤的夜晚,他那幼小的心灵异常清晰地领悟到,地球正在黑暗中旋转,生活在上面的每个人都茫然无措。

他打电话到圣约翰树林。是珀迪塔接的,他松了口气。他其实知道可能会是她接电话。周末罗杰要出去过他那另一种生活。从罗杰的话来看,那另一种生活现在可能已经结束了。但如今威利对罗杰更了解了些,他想那不过是可能而已。

听说她一个人在家,他说:“珀迪塔,我很想你。我要和你做爱。”

“那你就回来,我不出去。你可以上这里来。”

“我不认识回去的路。”

“这样啊。不过等你到了这里,也许就没有那种感觉了。”

于是他就在电话里与她做爱。她迎合着他,就像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样。

最后什么话都说完了,她说:“罗杰被人踹了一脚。”

是罗杰的原话:于是威利知道罗杰什么都不瞒着她。

她说:“不仅仅是被他那个相好耍了,而是被所有人耍了。那场房地产的把戏整个儿垮了,彼得把他扔到了狼群里。彼得自己当然一直是有惊无险。我想,要是罗杰完了,我们将不得不卖掉这幢房子。从房地产的豆藤上爬下去。我看这没什么难的。现在这房子大多数时候都是空荡荡的。”

威利想象着罗杰正在他耳边说话。

他说:“我看我得另找地方住了。”

“现在我们不能想这事。”

“对不起。这么说有点儿蠢,但我只是想说些什么来接你的话。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罗杰会仔仔细细告诉你的。”

就这样,在认识这么多年之后,威利对珀迪塔生出了一种新的尊敬。她在许多场合向他展示过自己:但是她性格的这个方面——坚定、稳重、犀利,以及在这危急关头对罗杰的忠贞——她却深藏不露。

她后来肯定和罗杰谈过了。他打电话给威利,但只告诉他课程结束后他会开车来巴内特接他回去。电话里他的声音听上去很轻松:一个没有烦恼的人;在威利听珀迪塔说过那些话之后,这的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说:“你喜欢参加婚礼吗?如果你喜欢,我们有一场婚礼可以去。你还记得马库斯吗?那个西非的外交官。他在各种残酷的专制统治者手下当过差。他一向谨小慎微,在很多地方做过大使。结果据说他如今很受人爱戴。一个很有教养的非洲人,但如果你想对非洲发表什么高见,他会滑脚走掉。很多年前,我们在大理石拱门那儿的小房子里举办晚餐会,他来参加过。他当时还在接受外交官培训,但已经有了五个混血子女,母亲的国籍全都不同。那次你也在场。那天还有一位北部来的编辑,当众宣读了自己的讣告。马库斯就是要和白种女人做爱,最终收获一个白皮肤的孙子。等他老了,他就能牵着这个白皮肤的孙子在国王路散步。路上的人会盯着他们看,而那孩子会问马库斯:‘爷爷,他们在看什么呀?’”

威利说:“我怎么会不记得马库斯呢?为我出书的那个出版商,我去他办公室的时候,他除了马库斯几乎没有说别的。他认为他非常出色,信仰社会主义,他称赞他,还抨击过去黑暗的奴隶时代。”

“马库斯已经成功了。他那个一半英国血统的儿子已经给他生了两个孙子,一个完全是白的,另一个不是很白。现在这两个孩子的父母要结婚了。这也算是时尚。孩子出生了再结婚。我猜孩子会在婚礼上当花童。通常都是这样。马库斯的儿子叫林德赫斯特。典型的英国名字。意思是‘森林’,要是我没记错那个盎格鲁-撒克逊语单词的话。这就是我们受邀请要去的那个婚礼。马库斯的胜利。听起来很古罗马。我们其他人各自冲向不同的目标,在百十个方向间窜来窜去,有些人失败了,但马库斯守住了自己简单的抱负。白种女人,白种孙子。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能成功。”

他的语调自始至终都那么轻松。而此前珀迪塔在电话中的语调却沉重得多,忧心忡忡:仿佛罗杰把自己的忧虑转嫁到了她的身上。

两个星期后,课程结束,他如约来到培训中心接威利回圣约翰树林。他情绪似乎依然高昂,只不过双眼深陷,眼袋泛青。

他问道:“他们教给了你什么没有?”

威利回答:“我也不知道他们教给了我多少。我只知道如果我能够从头再来,我会爱上建筑。唯有建筑才是真正的艺术。可惜我出生得太早。早了二三十年,早了两代。我们当时还是殖民经济,有抱负的男孩所能想到的职业只有医学和法律。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谁谈起建筑。我想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

罗杰说:“也许我从来就乐意因循守旧,总是走那条规划好的路。我从来没问过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现在我仍然说不出是否真的喜欢自己所做的。而我想这一点已经让我的生活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