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连根砍断(第4/5页)

车子驶过那些低矮的红房子。这次,这一路似乎不那么让人压抑了,也不那么漫长了。

威利问道:“情况真像珀迪塔说的那么糟吗?”

“就像她说的那么糟。我有意识地避免做错误的和不专业的事情。可以说这件事情是从背后悄悄缠住我的。我跟你说过我父亲临死时的情形。他一直在期待临终那一刻,或者说垂死的时候,好告诉世人他对他们的真实想法。有人会说,这是正确的方式,把所有的憎恨都集中在那一刻。但我不这样看。我从来不希望自己那样死去。我想要另一种死法。像梵高那样。平静地看着这世界,衔着烟斗,一个人也不恨。我告诉过你的。我的一生都在为这一刻做准备。我已经准备从豆藤上爬下来,再把它连根砍断。”

威利继续写那封给萨洛姬妮的信。

……如果你到了柏林,也许我能找到办法规避法律来和你同住。上次在柏林度过的那几个月真是美妙极了!而这次,我想,如果我能学一门建筑课程就好了,其实我一开始就该这么做。不知道你怎么看。你也许觉得我说这话就像一个老傻瓜,而我大概就是个老傻瓜。但是,到了这个年龄,我不能再假装自己正在前进。事实上,每过一天我都会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尽管我被救出了监狱,尽管我有人身自由,身心也都还健全,但我仍然像在服无期徒刑。我没有什么信仰。我不敢把这个告诉这里的人。那会显得太过忘恩负义。这使我想起我到彼得的杂志社工作了大概一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我想我大概跟你说过,彼得找了一些无用之辈。我就是其中一个。这我根本不在乎。相反,我很高兴。有一天,我正在顶楼的资料室里做那永远做不完的核对,为的是堵住那位主编女士的嘴,一个身穿棕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这里的人不喜欢棕色西装——这是罗杰告诉我的。这个人在房间另一头跟我打招呼。他说起话来声调拉得老长。他说:“你瞧,我就穿着棕色西装。”他的意思是他要么无关紧要,要么是个挑战传统的人,或许两者兼有。事实上,他这个人已经被毁了。棕色西装忠实地反映了他的情况。这西装的颜色就像是很浓的黑巧克力。那天早上,他过了一会儿又来了,直接坐到我的桌子对面,用慢得令人抓狂的声调说:“当然,我蹲过监狱。”他说的是“监狱”而不是“牢房”,仿佛这样说显得更聪明。而且他还说了“当然”,仿佛他蹲过监狱的事尽人皆知,仿佛人人都该去蹲回监狱。他吓了我一大跳。我不知道彼得是从哪儿把他捞出来的。我一直想问问罗杰,但总是忘记。这些人外表正常,心里却伤痕累累,想到他们就觉得可怕,而更可怕的是,想到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而彼得正是这样看我的。

他停下笔,心想:“我不应该跟她说这些。”于是他又一次把写信的事搁下了,直到眼前的事情变得更明朗了些。

就在房地产的把戏已经无可救药或难以遮掩的时候,罗杰开始跟威利讲他遭遇的灾难,并非生意上的,而是降临在他的另一种生活里的灾难。他并不是一次说完的。他断断续续说了好些天,不时对之前讲过的补充几句说明和想法;而他并不总是按照先后顺序讲述。他转弯抹角地开始,从一些他或许早就埋在心底的零散想法谈起,逐渐转入主题。

他谈到了社会主义和高额税收,还谈到了高额税收必然导致的通货膨胀,以及被通货膨胀所摧毁的家庭和家庭观念。是这种家庭观念,而不是家庭,让一些价值观念代代相传。这些共同的价值观念把一个国家的人民团结在一起;这些价值观念的失落会使一个国家分裂,加速其全面衰落。

威利没想到罗杰会这样谈到衰落。他以前从未听罗杰谈论过政治或政治家(只是偶尔谈起过具有政治倾向的人),而且他也逐渐认为,罗杰对眼前发生的政治事件不感兴趣(这方面就像威利自己),天生具有自由思想,是根深蒂固的自由主义者,关注全世界的人权状况,同时随波逐流,对自己国家近几年的发展并不特意在意。

此时他才发现以前并不真正了解罗杰。罗杰以为自己的国家至高无上,他对自己的同胞寄予很高的期望,他怀着最最真诚的爱国之心。国家的衰落令他悲伤。这会儿和威利谈起衰落,他望着会客室外花园里的暮夏景致,泪水盈眶。威利想,这眼泪其实是为他的处境而流,而这才是他真正在谈论的事情。

他着迷地谈论着马库斯儿子的婚礼,言语间并没有把此事和他之前提到的家庭观念联系起来。他说:“林德赫斯特目标明确。他的目标是意大利人所谓的‘没落家族’。一个徒有其名而毫无其实的家族。马库斯对这类事情特别讲究。我在努力想象马库斯牵着他那白皮肤孙子的小手,在大大小小的帐篷之间走来走去,接受宾客们的品鉴的情景。他们仅仅是在品鉴吗,或许还在喝彩吧?你知道,时代已经变了。你猜他会不会戴上高礼帽,披上灰色晨衣?宛如一位来自某个动乱国家的黑人外交官,在一个难得的清朗的日子,前往王宫递交国书。马库斯无疑想要举止合宜。他会不会向宾客们欠身致意,或者只是神情专注,和他的孙子喁喁细语?告诉你件事。洛兹板球场,离这儿不远,我应该告诉过你,有一次那儿举行一场板球比赛,午间休息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位传奇人物莱恩·赫顿。他没在打球。这位了不起的击球手老了,早就退役了。他穿着一身灰西装,正绕着球场漫步,就在看台的后面,好像是在锻炼。而实际上,他是在洛兹板球场里出风头,他曾多次在这儿为英格兰队开球。球场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的大名。我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而他,莱恩·赫顿,似乎浑然不觉。他正在和另一个上了年纪的西装革履的人讲话。他们谈论的似乎是一件叫他们忧心的事。赫顿干脆眉头紧皱。他就这样低着头从我们身边走过,顶着他那大名鼎鼎的断鼻,眉头紧皱。马库斯会不会也像赫顿那样,一心想出风头?在他的想象中,他想要的就是这样。在国王路牵着他那白皮肤孙子的手,只顾走自己的路,无视众人吃惊的目光。但在他儿子的婚礼上,他绝不会像在国王路那样。他必须接受宾客们的品鉴。我仿佛看见,来自昔日世家的那些老家伙们坐在一边,马库斯的儿子和他的朋友们坐在另一边。这场婚礼会像狂欢节一般。但马库斯会把它操办得风风光光,一切都那么自然妥帖,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