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3/47页)

显而易见,像布里奥妮一样有着一头黑发的阿拉贝拉,她的父母是不可能有雀斑的,她不会和一个有雀斑的外国伯爵私奔,不会向一个有雀斑的酒馆老板租一间阁楼房,不会爱上一个有雀斑的王子,更不会在一群有雀斑的人面前由一个有雀斑的牧师主婚。但是没有办法,只能凑合一下了。她表姐表弟的头发颜色太鲜亮了,简直像是荧光色,藏都藏不住。布里奥妮只能这样想了:阿拉贝拉没有雀斑,这是一个“象征”——要布里奥妮写起来,可能又要变成“象形文字”了——象征着她的不凡。尽管她穿行于一个污点斑斑的世界,她纯净的精神是绝对不容置疑的。此外,陌生人无法区分开来的两个孪生兄弟又带来了另一个问题。邪恶的伯爵和英俊的王子能长得如此相像吗?而且……他们俩能和阿拉贝拉的父亲和主婚的牧师长得像一个人一样吗?假如叫罗拉演王子行吗?杰克逊和皮埃罗这两个小家伙,看上去急不可耐。他们倒是那种你怎么说就会怎么做的小男孩。可他们的姐姐肯扮演一个男人吗?她有着一双绿眼睛,一张很骨感的脸;她面颊消瘦,沉默里有一种冷漠,透出一股倔强的意志和暴躁的脾气。也许,只要向罗拉一提起演男角的可能性,就会引发一场危机。再说,杰克逊在吟诵祝福词的时候,布里奥妮真的能在圣坛前与罗拉执手相望吗?

直到下午五点钟,她才能把演员聚集在婴儿室里。她把三条长凳排成一行,自己则挤进一张婴儿吃饭用的旧高脚椅——这个属于艺术家的不羁举动使她有了网球裁判员那样的高度优势。双胞胎兄弟在游泳池里闹了整整三个小时之后,终于不太情愿地来了。他们光着脚,上身穿了背心,游泳裤上的水不停地往地板上滴着。水还从他们乱蓬蓬的头发里流到脖子处,两个人都冷得发抖,正哆嗦着膝盖来保暖。长时间泡在水里使他们的皮肤发白起皱,在婴儿室相对较弱的光线里,他们的雀斑看起来黑黑的。他们的姐姐坐在他俩中间,左腿架在右膝盖上,看上去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她洒了很多香水,换了一件绿格子的棉布裙子,以弥补皮肤的颜色。她脚上穿着凉鞋,戴着一条脚链,脚趾上涂着朱红的趾甲油。一看到这些脚趾甲,布里奥妮不由得倒抽一口气。她马上认定,决不能叫罗拉来扮演王子。

每个人都坐好了,剧作家准备发表一个小小的讲话,概括性地介绍一下这个戏的情节,并指出,明天晚上,他们将在藏书室里对大人献演,以唤起演员们的激情,但她还没开口,就让皮埃罗抢了先。

“我讨厌戏剧,讨厌这种玩意儿。”

“我也讨厌,我不喜欢化装。”杰克逊也说。

吃午饭的时候,大家知道了区别双胞胎的办法:皮埃罗的左耳垂少了三角形的一块。据说这是他三岁的时候惹怒了一条狗后留下的结果。

罗拉的眼睛瞥向别处。布里奥妮理论道:“你们怎么可以讨厌戏剧呢?”

“纯粹是卖弄而已。”皮埃罗在陈述这不言而喻的真理时耸了耸肩膀。

布里奥妮知道他说得在理。而这一点正是她自己喜欢戏剧(至少是她自己写的戏)的原因。她认为每个人都会欣赏她的才华。水从两个男孩子的椅子上往下滴着,慢慢渗进地板缝里。望着他们,布里奥妮知道他们永远不可能理解她的抱负。她原谅了他们,宽恕使她的语气温和下来。

“难道你们认为莎士比亚也是在卖弄吗?”

皮埃罗的目光掠过姐姐的膝盖,朝杰克逊看去。这个挑战性的名字带着一丝经院气息和老成持重,他感到隐隐有点熟悉。但双胞胎都在对方那里找到了勇气。

“人人都知道,他就是在卖弄。”

“就是。”

罗拉开始说话的时候,先是面朝着皮埃罗,说了一半的时候,又转向杰克逊,然后才把话说完。在布里奥妮家,塔利斯太太从来没有任何话需要同时对两个女儿讲。现在布里奥妮看到了罗拉是怎么做的。

“你们乖乖地演戏,否则就要挨打了,而且我还要去告诉爸爸妈妈呢。”

“如果你打我们,我们才要去告诉爸爸妈妈呢。”

“乖乖演戏吧,否则我就去告状。”

罗拉的威胁被两兄弟讨价还价了一番,但并没有失去它的威力。皮埃罗咬着下嘴唇说: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演呢?”这句问话里已经包含了让步的意思。罗拉试图把他粘在一起的头发揉松。

“还记得爸爸妈妈的话吗?我们是这里的客人,我们必须……我们必须怎样做?你们说,我们必须怎么做?”

“必须服从,”双胞胎痛苦地齐声说道。他们在说这个不平常的词的时候差点没结巴。

罗拉转向布里奥妮,微笑道:“请你告诉我们戏的内容。”

爸爸妈妈。无论这个词中锁藏着什么法理性的效力,它都将飞散瓦解,或者说已经各奔东西了;然而在眼下,这是不能承认的,即使是最小的孩子也得勇敢坚强才行。布里奥妮忽然为她自私的动机感到害臊,她从没想过她的表弟们会不愿意演《阿拉贝拉的磨难》中的角色。但他们有自己的磨难,自己的苦恼,现在,作为她家的客人,他们认为自己有义务服从。更糟的是,罗拉也清楚地表示了,她出演也是出于勉强。脆弱的昆西家的人正在受到威逼。然而,布里奥妮仍竭力想弄明白一大难解的问题:罗拉是不是在恣意操纵?她是不是在利用双胞胎来表达她自己的敌意或蓄意破坏呢?布里奥妮觉得自己比罗拉小两岁,少了整整两年的锤炼,这使自己在她面前处于劣势。现在她的戏仿佛成了一件可怜的、令人为难的东西了。

她避开罗拉注视的目光。尽管剧本的愚蠢已经让她晕头转向,她还是简单地说了一下戏的主要情节。但她再也没有心思想要让她的表姐弟们在到来的第一天晚上感到兴奋了。

她一说完故事情节,皮埃罗就说:“我要当伯爵。我喜欢当坏人。”

杰克逊索性说道:“我当王子。我总是当王子的。”

她本可以把两兄弟拉过来,亲吻他们的小脸蛋,但她只是说:“那好吧。”

罗拉放下架着的腿,把裙子拉好,站了起来,像是马上要离开似的。她伤心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我想,既然是你写的剧本,你总是要自己演阿拉贝拉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