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4/47页)

“哦,不是的,”布里奥妮说,“绝对不是的。”

她说“不”,但她的意思是“是”。她当然要演阿拉贝拉了。她说的“不”是针对罗拉话里的因果关系。她并不是因为剧本是自己写的才想要演阿拉贝拉。她之所以要演这个角色,是因为她根本没想过要让别人来演;她要让利昂看到她演阿拉贝拉,因为她“就是”阿拉贝拉。

但是她已说了“不”,而此刻罗拉柔柔地说道:“既然是这样,你在意让我来演这个角色吗?我想我可以把她演得很好。事实上,我们两个当中……”

她欲言又止。布里奥妮注视着她,无法掩饰恐惧的神情。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知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趁着布里奥妮沉默之时,罗拉乘势而进。

“去年我也生了一场大病,所以我也能把那个角色演好。”

也能?布里奥妮无法迎合她的表姐。大势所去的忧愁阻碍着她的思绪。

双胞胎中的一位不无自豪地说:“而且你还参加过学校里的演出呢。”

她怎么能告诉他们阿拉贝拉的脸上没有长着雀斑呢?她的皮肤灰灰的,头发黝黑,她的思想全然是布里奥妮的思想。可是她又怎么能够拒绝远离家园、倾家荡产的表姐的请求呢?罗拉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因为她此刻打出她的最后一张牌,一张不容拒绝的王牌。

“求求你了,你就说‘行’吧!这是几个月来我惟一的一件好事情了。”

行。布里奥妮无法让舌头说出这个词,她只能点了点头,与此同时,她郁郁不乐,感到一阵无疑是自我毁灭的震颤传遍了她的肌肤,向外溢展,突然地使房间暗了下来。她真想一走了之,她真想扑面躺卧在床上,独个儿品味这一时刻可恶的辛辣,然后重新回到毁灭开始前的衍生状态中。她需要闭着双眼,沉思默想她的失利,她的奉献。她需要展望新的局势。她不仅需要考虑利昂,而且还得思量参加阿拉贝拉婚礼时要穿的那件过时的桃红色和米色相间的缎子衣服。她母亲正在替她找这件衣服。可是现在这件衣服要给罗拉了。她母亲怎么能嫌弃一直深爱着她的女儿呢?布里奥妮仿佛看到这件衣服服服帖帖地穿在表姐的身上,而且目睹她母亲冷冰冰地一笑。她知道她惟一理性的选择就是赶紧逃走,与篱笆为伍,以浆果果腹,不与任何人说话,在一个冬日的黎明被一位须发浓密的伐木工人发现,蜷缩在一棵巨大的橡树底下,幽美婉丽,奄奄一息,赤裸着双脚,或者也许穿着系有粉红色带子的芭蕾舞鞋……

自怜需要她全神贯注,而且只有在孑然一身时她才能使枝梢末节活灵活现,然而在她点头同意的顷刻间——头颅一歪竟何以改变一生!——罗拉已从地板上捡起布里奥妮那札手稿,双胞胎兄弟也悄然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跟着他们的姐姐走到婴儿室的中央。这块空间是布里奥妮在前一天清理出来的。此时她敢溜之大吉吗?罗拉在地板上踱着步,一只手搭在眉毛上。她一边浏览剧本的最前面几页,一边默念着开场白中的台词。她说一切从头开始万无一失,此时此刻她让两位弟弟扮演阿拉贝拉的父母,向他们描述戏的开端,仿佛对这一幕了如指掌。罗拉顾盼自得,步步为营,毫无怜悯,使布里奥妮的自怜显得格格不入。或者,她会越发兴味无穷?——因为布里奥妮连阿拉贝拉的母亲这一角色都没得扮演,因此悄悄溜出婴儿室,跌跌撞撞地走进自己的房间,俯面趴在黑沉沉的床上,无疑是顺理成章的。然而,罗拉是那么的精神抖擞,全然沉浸在角色之中;布里奥妮深知她自己的情感不会流露出——更不会激发起——内疚自责。正是这一切才给了她奋起抵抗的力量。

以前,在她惬意愉快、一帆风顺的人生中,她其实从来没有与任何人正面交过锋。现在她明白了:这就像六月初潜入游泳池;你必须勇敢地投入。当她从高脚椅中挤出身来,朝她表姐站着的地方走去时,她的心怦怦直跳,呼吸也变得短而急促。

她从罗拉手中一把夺过剧本,异常尖声高调地说:“如果你是阿拉贝拉,那我就是导演。非常感谢你,我来读开场白。”

罗拉用雀斑点点的手捂着嘴。“对不起——起!”她说,“我只是开个头。”

布里奥妮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于是就转而对皮埃罗说:“你看上去不太像阿拉贝拉的母亲。”

罗拉对角色的分配决定权被取消了,引得双胞胎哄然大笑,这就改变了权力的平衡。罗拉夸张地耸了耸她那瘦骨嶙峋的肩膀,走到窗旁,向外眺望。也许她自己也想冲出房间,但她死挨活撑着。

双胞胎开始了一场摔跤大赛,他们的姐姐也怀疑自己头痛,然而排练还是开场了。在一阵令人忐忑不安的寂静中,布里奥妮朗诵着开场诗:

这是一个关于率性的阿拉贝拉的故事,

她与一位外来的小伙子私奔。

未经同意就擅自离家去了伊斯特本,

贫病交加,她口袋里只剩下最后的六个便士。

看到自己的长女如此潦倒终生,

她父母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悲愤。

阿拉贝拉的父亲站在庄园的锻铁门口,他妻子站在身旁。他起先恳求女儿三思而后行,然后在绝望中责令她不许出走。忧伤而固执的女主人公面对着父亲,她身旁站着伯爵,他们的马匹拴在附近的一棵橡树上,此时正在嘶叫,以蹄搔地,急不可耐地要动身出发。父亲的心头涌起万般柔情,他颤巍巍地说:

我亲爱的女儿,你年轻又可爱,

但你毫无人生经验,虽然你认为

这世界在你脚下,

但它会崛起,将你踩倒在地。

布里奥妮安排角色各就各位,她自己紧抓杰克逊的臂膀,罗拉和皮埃罗手拉手站在几码远的地方。男孩子们四目相视,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女孩子们连忙嘘声制止。已经够烦的了,可是只有在杰克逊开始朗诵时,布里奥妮才渐渐明白设想与具体实施之间的悬殊差距。杰克逊的调子毫无抑扬顿挫,仿佛每一个词都是死人榜上的名字。尽管布里奥妮给他念了好几遍“毫无人生经验”这个词组,但他就是发不出来,而且把台词中的最后两个词省略掉了。至于罗拉,她的台词念得准确而又随意,有时对某个内心的想法莫明其妙地一笑,决计要人家知道她那近乎成人的心思此时正在他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