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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来想象一下也许并没有发生的事情:波尔坦尼太太罗列萨拉来她这里的利弊,时间就在查尔斯从订婚的沉重义务中逃脱出来跑去从事科学考察的那一天。我们至少可以想象她就是在那一天下午做的这件事,因为萨拉——马尔巴勒宅邸的萨拉小姐——恰好不在。

让我们从有利的一面开始吧,这毕竟是令人高兴的。第一项在一年前萨拉小姐刚来履约时无疑是最难以想象的。波尔坦尼太太可能如是行文:“宅邸的气氛比较愉快了。”令人惊讶的事实是,没有一个男仆或女仆(统计表明,在过去,被解雇的多为女仆)被解雇。

这个奇怪的变化是在萨拉小姐开始行使她的职责,也就是她为波尔坦尼太太的灵魂承担责任几星期后的一个上午发生的。老太太一向眼光敏锐,她发现了严重玩忽职守的行为:楼上女仆有一项任务是,每星期二给第二起居室的蕨类植物浇水,不得间断——波尔坦尼太太自己有一间起居室,同时也为客人准备了另一间起居室,女仆竟然没有这样做。植物依然翠绿,似乎可以原谅,但是波尔坦尼太太的态度完全相反,气得脸色苍白。罪犯被召来了,她承认自己忘记了。波尔坦尼太太虽然心情沉重,但本来还是有可能放过她这一次的,可是在她的任务卡上最近已记下两三次类似的过失,她的丧钟敲响了。波尔坦尼太太开始敲丧钟了,犹如一只忠于职守的猛犬,眼看就要扑上去,在夜盗的脚踝上狠狠地咬下去。

“有很多事情我可以容忍,但是这件事我无法容忍。”

“我再也不敢了,太太。”

“你在我家里肯定是没有机会再犯了。”

“噢,太太,求你别,太太。”

姑娘泪流满面,波尔坦尼太太在一旁欣赏,表情中有几分严肃,几分训诫。

“费尔利太太会付给你工资的。”

萨拉小姐亲历了上述对话经过,因为当时波尔坦尼太太正在口授信件让她记录。信多数是写给主教的,至少在她看来是按照写给主教的口吻写的。此时她问了一个问题,效果非同寻常。首先,这是她在波尔坦尼太太面前提出的第一个与她自己的职责没有直接关系的问题。第二,她的话里隐含有不同意老太太的判决的意思。第三,问题不是对波尔坦尼太太提出的,而是对那位姑娘。

“你身体还好吧,米利?”

不知道是饱含同情的声音在那个房间里产生了效果,还是姑娘的身体不好,她突然跪在地上,同时连连摇头,以手掩面,把波尔坦尼太太吓了一跳。萨拉小姐迅速来到她身边,很快就证实她身体确实不舒服,上星期她晕倒过两次,但因心里害怕,不敢告诉任何人……

萨拉小姐送米利回女仆卧室,让她躺在床上休息。不一会儿,她又回到太太身边。这一下可轮到波尔坦尼太太提出令人吃惊的问题了。

“我该怎么办?”

萨拉小姐直视她的双眼,看清她的眼神之后,知道自己接下去的话也只能是向社会习俗妥协了。

“你觉得怎么最好,就怎么办吧,太太。”

最稀有的宽恕之花终于在马尔巴勒宅邸获得了并不牢靠的立足之地。医生来为女仆看过病,说她患的是萎黄病,这时,波尔坦尼太太突然发现,假装真诚发善心倒也有一番怪异的乐趣。后来又发生了一两件别的事,虽说不是那么富有戏剧性,但过程大体相似,不过也只有那么一两件,因为萨拉后来主动地对女仆所干的活儿经常做防患于未然的检查。萨拉摸清了波尔坦尼太太的脾气,很快就能得心应手地对付她了,手段绝不亚于老到的红衣主教对付一个没有能力的教皇,但是她的目标要比他们高尚。

波尔坦尼太太关于萨拉小姐也许会写到的、我们比较容易料想到的第二条,将是“她的声音”。如果说女主人对事关仆人利益的世俗问题关心不够的话,她对他们的精神福利倒是关心备至的。礼拜天必须上两次教堂,每天上午要晨祷——唱赞美诗、《圣经》选读、祷告——这一切都由老太太庄严地亲自主持。但是她总是非常恼火,无论她如何横眉竖眼,虎视眈眈,还是不能完全使她的仆人服从和忏悔,而她认为服从和忏悔正是他们的上帝(当然也是她的上帝)要求他们做的。他们的脸部表情往往是对波尔坦尼太太的畏惧及无言的不理解两者兼而有之——更像一群局促不安的羔羊,而不是悔改的罪人。但是萨拉改变了这一切。

她的嗓音确实很美,有节制,十分清晰,但总带有些许忧伤,又往往会带有强烈的感情。但最重要的是,她的声音很真诚。波尔坦尼太太头一次在她那群忘恩负义的仆人们脸上看到了聚精会神的,有时甚至是极为虔诚的表情。

晨祷很好,但还必须进行第二次敬拜上帝的仪式。仆人们获准在厨房里举行晚祷仪式,由目光冷漠、声音低沉的费尔利太太主持。楼上,萨拉专门为波尔坦尼太太一人读《圣经》。在这种气氛更融洽的小型仪式上,萨拉的声音听起来最优美最动人。曾有一两次,她令人难以置信地感动了波尔坦尼太太,那肌肉松垂、不可一世的眼睛里竟然滴下了眼泪。这种效果绝对不是刻意安排的,而是从两个有着深刻分歧的女人之间突然出现的。波尔坦尼太太相信的是一个从不存在的上帝,而萨拉却知道有一个确实存在的上帝。

她不像许多受尊敬的牧师和达官贵人应邀诵读《圣经》时那样,总喜欢用自己的声音制造一种布莱希特式的无意识间离效果(“这是你们的市长在给你们读一段《圣经》”),她的做法恰恰相反:她直接讲述基督的苦难,讲述那个出生在伯利恒的人的故事,仿佛不是在讲过去的历史。有时候,房间里灯光暗淡,她似乎忘记了波尔坦尼太太的存在,仿佛看见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就在自己面前。有一天,她读到“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那一段,读着读着,她声音颤抖,读不下去了。波尔坦尼太太转过头来看她,这才发现萨拉的脸上已挂满了晶莹的泪花。那一个瞬间使萨拉后来免去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也许因为波尔坦尼太太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姑娘下垂的肩膀,这位老太太的现在备受折磨的灵魂将来有一天还能得救。

我冒险把萨拉描绘成像一个盲从宗教的人。但是她并不信神。正如她看穿了所有的人一样,她也看穿了维多利亚时代教会的各种愚蠢荒唐的行为,看穿了那个时代的教堂沾满污秽的玻璃,也看穿了教会对于《圣经》的狭隘的按字面的解释。她目睹苦难的存在,因此她祈祷苦难早日结束。我不敢说她在我们这个时代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果是在一个更早的时代,我相信她会成为一个圣人或者皇后。这倒不是因为她一方面有宗教狂热,另一方面有迷人的女性美,而是因为她有一种罕见的两者融合的魅力——理解和激情。这才是她的本质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