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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终于回到了布罗德街,他决定在回白狮旅馆途中先去特兰特太太家对她说,他一洗完澡、换过衣服就……

为他开门的是玛丽,但是特兰特太太也刚巧走过门厅——准确地说,她是特意到门厅里来的,并且执意叫他不必客气,还说他这一身衣服不就是最好的借口嘛?于是玛丽微笑着接过他的手杖和背包,把他带到后面的小客厅去。客厅里落日的余晖尚存,病人就躺在那里,身穿胭脂红和灰色搭配的便服,显然是精心安排的一个迷人场面。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爱尔兰的航海家,被领进了女王的闺房,”查尔斯一边抱怨,一边抓住她的手亲吻,那副粗鲁模样表明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极为可怜的爱尔兰苦力。

她把手挪开。“你要是不把今天的每一分钟都说清楚,你一滴茶都别想喝。”

他于是把当天自己经历的每一件事都讲了一遍,或者说几乎每一件事,因为欧内斯蒂娜已经两次明确表示,她很讨厌有关法国中尉的女人的话题。一次在科布堤上,另一次是后来在吃午饭的时候,当时特兰特姨妈给查尔斯提供的情况,其实与十二个月之前莱姆镇的牧师给波尔坦尼太太提供的情况完全一样。当时,欧内斯蒂娜曾责备她的保姆兼姨妈,不该用无聊的闲谈惹查尔斯厌烦,这位可怜的妇人经常因为自己的粗野和土气遭到埋怨,对此很敏感,于是谦卑从命。

查尔斯拿出那一块带回来送给欧内斯蒂娜的化石介壳,她这才消了气,伸手去接,可是够不着。查尔斯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给她弄来这么一块石头,她也就原谅了他的一切,接着假装生气地责备他不该为此小事去冒失去生命或断肢的危险。

“安德克利夫那片荒野实在太迷人了。我原来不知道英格兰还有这样的好地方,它使我想起葡萄牙北部的沿海风光。”

“瞧,这人简直走火入魔了,”欧内斯蒂娜大声喊道,“好啊,查尔斯,你快快招来,原来你不是去敲打那些可怜的石头的,你是去和山林仙女调情的。”

查尔斯有口难辩,尴尬万分,只好一笑置之。他想把有关姑娘的事情告诉她们,话到嘴边,差一点就说出来了,但想到要用开玩笑的方式把与她巧遇的经过描绘一番,又觉得这样做,无论是对悲伤的姑娘,还是对自己,都是一种背叛。他心里明白,如果他轻描淡写地把两次邂逅相逢的经过给打发了,那是在撒谎。最后他认为,当时在那个小客厅里,保持沉默可能还少一点虚伪。

还有一件事情有待解释:为什么两星期以前在波尔坦尼太太面前提及韦尔康芒斯,她的感觉就像听到所多玛和蛾摩拉一样。

其实,要解释也很简单。它距莱姆镇最近,人们到那里去,不会被人注意。那地方在法律上有一段长长的、模糊不清的、引发争议的历史。在圈地行动出现之前,人们一贯视之为公共土地。后来它受到侵占,奶牛场所占地块本来就是它的一部分,所以这地方今天被叫作“奶牛场”。安德克利夫后面有一个豪门绅士悄悄地搞了一次“吞并土地”,历史上这种情况不乏其例,是得到社会上同伙们的支持的。然而,因为那绅士后来竟然决心要在安德克利夫建一座私家植物园,莱姆镇比较有共和意识的公民拿起了武器反抗——如果斧头也是武器的话。于是只好诉诸法律,随后达成妥协:人们有权到那儿去,稀有树木终得保全,但是土地不再是公有的了。

但是,当地仍有一种看法,认为韦尔康芒斯是公共财产。非法捕猎者偷偷摸摸地到这里来打野鸡野兔比到别的地方更少顾忌。有一天,最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人们发现,有一帮吉卜赛人竟然已经在那里的一处隐蔽山谷里安营扎寨,没有人知道已经有多长时间了。这些流浪者很快就被赶走了,但是他们的出现给人们留下了记忆,而且几乎与此同时,附近一个村庄有一名儿童失踪,这就更增加了事情的复杂性。大家一致认为,小女孩是被吉卜赛人掳去了,还把她与兔肉一起炖了吃,骨头则埋掉了。吉卜赛人不是英国人,因此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是食人生番。

但是,人们对韦尔康芒斯的最严重指控还与更加丑恶的行为有关:有一条马车道通往奶牛场和更远的公共林地,那小路虽未曾正式命名,但乡下人实际上都称之为情人小路。每年夏天,它都引来许多成双成对的情侣。他们往往以到奶牛场去喝碗牛奶为借口,回来时纷纷沿着许多迷人的小径,进入蕨草丛和山楂林等幽静隐蔽所在。

这个流脓的疮已经够糟的了,但仍有些邪恶更甚于此。自洪荒时代起,这里就有一种传统(比莎士比亚古老得多):每逢仲夏之夜,年轻人便带上提灯、一个小提琴手和一两桶苹果酒,到森林深处一片叫“笨驴草地”的草坪上,跳舞庆祝夏至时刻的到来。有人说,半夜过后,喝酒喝得东倒西歪的人比跳舞的还多。观念更严肃的人则声称,喝醉的和跳舞的都不多,但是干另一种事情的人倒很多。

只是到了最近,科学农业兴起,爆发多发性黏液瘤病,我们才永远失去了这片绿地。但是,那种不良传统本身早已随着不良性道德观念的被丢弃而销声匿迹了。从那时起,多少年来,仲夏之夜在“笨驴草地”上打滚的就只有小狐狸和幼獾了。但是在一八六七年,情况可不是这样。

仅在一年之前,由波尔坦尼太太挂帅的一个妇女委员会,曾敦促市政当局在马车道上设门、筑围栏,把它封闭起来。但是更加民主的呼声占了上风。公众通行权不容侵犯。更有甚者,市政务会中竟有几个令人讨厌的酒色之徒口出狂言,说什么到奶牛场去散步是一种无害的娱乐,“笨驴草地”舞会不过是一年一度的狂欢。但是,只要镇上德高望重的长者说一句,某男或某女是“韦尔康芒斯之徒”,就可以让他们背一辈子黑锅。从此,男的便是色狼,女的便是婊子。

就在费尔利太太以高尚的姿态让自己履行了职责的那一天傍晚,萨拉刚从外面散步回来,波尔坦尼太太就已经坐在那里等候她了。我说的是“等候”,其实用“准备接受晋见”还更恰当。萨拉来到波尔坦尼太太的私人客厅,准备开始给她读《圣经》时,发现气氛异常,仿佛面对着一门大炮的炮口。很显然,波尔坦尼太太随时可能斥责她,而且会喉咙响得震耳欲聋。

萨拉朝房间角落里的读经台走去。在非读经时间,大开本的“家用”《圣经》就摆在读经台上。这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家用《圣经》,而是一本经过虔诚阉割的《圣经》,其中一些莫名其妙的低级趣味东西(例如雅歌)被删去了。她发现气氛很不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