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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上帝和自然在斗争冲突,

而自然赐予如此多的噩梦?

看来她似乎多么关心物种,

而对个别的生命毫不在乎……

——丁尼生《悼念集》,1850

最后,她打破沉默,向伯克莱大夫讲明了。约翰·肯尼迪的私人医师跪了下来,用颤抖的手指着她那条可怕的裙子。“换一件衣服吧?”他怯生生地提议。

“不,”她恶狠狠地低声说:“让他们看看那是多么恐怖。”

——威廉·曼彻斯特《肯尼迪总统之死》

她侧身站在常春藤隧道另一端的阴影里。她用不着东张西望,她已经看见他穿过树林爬上来了。天气好极了,蔚蓝的天空,和煦的西南风轻拂。美好的天气引来了一群群春天的彩蝶,有黄粉蝶、橙色尖翅粉蝶、绿纹白粉蝶,最近我们才发现,这些蝴蝶对农业高产不利,于是用药把它们毒死到近乎灭绝。它们翩翩起舞,一路陪查尔斯经过奶牛场,穿过树林。此时有一只色彩斑斓的粉蝶在萨拉黑色身影背后灿烂的空地上空飞舞。

查尔斯在钻进常春藤下的深绿色浓阴之前,驻足观望四周,为的是确保没有人看见他。只有高大的树把它们依然光秃秃的树枝伸展到阒无一人的林地上来。

直到他走得很近,她才转过身来。甚至此时她也没正眼看他。她从上衣口袋里摸出又一枚介壳,低着头一声不响地把它递给他,仿佛那礼物自己会说话似的。查尔斯把它接过来,但是她的窘态是富于感染力的。

“你给了我这些介壳,应该允许我按照安宁小姐化石店的价格付款给你。”

她抬起头,他们的目光终于相遇。他看出她有些生气,又一次产生了那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仿佛心头挨了一刀,觉得自己没能满足她的要求,让她失望了。但这一次他完全恢复了理性,也就是说,明确了自己决定采取的态度。因为这一次见面发生在前几章描绘的事件之后两天,格罗根医生关于死人和活人相比谁应优先得到考虑的话已经产生了影响,查尔斯此时已经为自己的冒险找到了科学依据和人道主义的理由。他坦率承认,自己这样做虽然有些不妥当,但却乐在其中。但这时他也明显察觉到自己的责任,他本人无疑属于最适宜生存者一类,但是人类中的最适宜生存者更应该对较不适宜生存者承担起一定的责任。

他甚至重新考虑,想把他和伍德拉夫小姐之间的关系告诉欧内斯蒂娜,可是这能行吗?他十分清楚地预计到,她可能会提出女人的一些傻问题,他如果据实回答,必然陷入危险境地。他很快就断定,就欧内斯蒂娜的性别和经历而言,她无法理解他的动机的利他性,因此他很自然地回避了他的责任中较少魅力的那一面。

他避开萨拉责备的目光。“我富有纯属偶然,你贫穷亦纯属偶然。我认为我们之间不必如此拘泥礼节。”

他的打算是这样的:对萨拉表示同情,但又保持一定距离,务必让她记住,他们两人的地位不同……当然必须用温和而不造作的反语法。

“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一点。”

“你没有理由要给我什么东西。”

“因为你来了。”

他发现她的温顺几乎与她的自尊一样令人感到窘迫。

“我来是因为你的确需要帮助,而我又能从中得到快乐。虽然我至今仍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如此信任,让我了解你的……”说到这里他变得支支吾吾,因为他差一点就说出“病情”,那将会暴露出自己既是绅士又是医生的双重身份。“……你的困难处境,我今天来已经准备好要仔细倾听你想对我说的话……你不是想对我说点什么吗?”

她再次抬起头来望着他。他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她羞怯地朝有阳光的地方做了个手势。

“我知道附近有个僻静所在。我们到那里去好吗?”

他表示愿意去,她走到阳光下,穿过乱石密布的空地,她第一次遇见查尔斯就是在这片空地上,当时他正在搜寻化石。她步履轻盈稳健,一只手把裙子提起几英寸,另一只手捏着她那顶黑帽子的缎带。查尔斯跟在她后面,行动远不如她敏捷。他注意到她的黑色长袜脚跟处织补过,鞋跟已经磨损,同时也注意到她黑色头发的光泽。他想象,那头发如果完全松开来一定很美,浓密而艳丽。虽然她把头发向后梳,而且掖在上衣领子里,他还是怀疑,她常常把帽子拿在手里,是否出于虚荣。

她把他带进另一条绿色隧道,但是从另一头钻出来时看到的却是一道绿草如茵的山坡,很久以前,那里的悬崖垂直面曾经垮塌过。一丛丛的青草为攀登者提供了踩脚点,她小心选择路线,弯弯曲曲爬到山顶。他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偶尔可见她裙内宽松长裤裤脚底边的白色锻带装饰,几乎长及脚踝。爬山时女子本来应该在后面,不应该跑到他前面去。

萨拉在上面等查尔斯赶上来。接着他又在悬崖顶上跟在她后面走。忽然前面又出现一道悬崖,有数百码高,原来这里就是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的悬崖群,两英里外的科布堤都能看得见。经过一段跋涉,他们来到一处更陡峭的山肩,角度很大,查尔斯觉得十分危险,一不小心,不出几英尺就会从悬崖边上摔下去。要是他一个人,他可能会犹豫不前。可是萨拉在上面却是行走自如,似乎不存在什么危险。在这道山肩的远端出现了几码平地,这就是她所说的“僻静所在”。

这是一个朝南的小山谷,周围长满了密密层层的刺藤和山茱萸科植物,像一个小小的绿色圆形露天剧场。有一棵生长受阻的山楂树歪向舞台后部,如果直径不足十五英尺的一块地方也可以称为舞台的话。有人——显然不是萨拉,曾在树干旁边竖起一大块平顶燧石,形成一个土里土气的宝座,坐在上面,下面的树林,远处的大海,尽收眼底。查尔斯身穿法兰绒套装,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但仍不忘环顾四周。山谷周围的陡坡上开满了报春花、紫罗兰、野草莓的白色小花。小山谷仿佛悬在空中,沐浴在午后阳光的摇篮之中,十分迷人,非常安全。

“我应该向你表示祝贺。你在发现高山佳境方面很有天赋。”

“是发现僻静所在。”

她请他坐到小山楂树下的燧石座上。

“我相信这应该是你的椅子。”

可是她转过身,迅速而不失风度地侧身坐到山楂树前数英尺处的一个小圆丘上,面对大海。查尔斯在宝座上坐定之后,发现只能看到她的半边脸——这可能又是她巧妙卖弄风情的一种手段,因为这样他就不能不注意到她的头发。她坐得笔直,但却低着头,装模作样地摆弄着她那顶帽子。查尔斯注视着她,心里暗自好笑,脸上却没显露出来。他看得出她一时不知如何启齿。这是个十分随意的露天场合,两个人又都是年轻人,就像兄妹一样,她也就不那么羞涩、拘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