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的失踪(第2/5页)

负责饲养大象的是位瘦小的老人。不知其准确年龄,也许六十多岁,也许七十有余。世上有一种人一旦越过某一临界点外貌便不再受年龄左右,这位老人便是其中之一,皮肤无论冬夏都晒得又红又黑,头发又短又硬,眼睛不大,面目并没有什么明显特征,唯独向左右突出的接近圆形的耳朵使得整张脸相形见小,格外引人注目。

此人绝对谈不上冷淡,有人搭话肯定给予圆满回答,话也说得井井有条。若他愿意,也能现出一副热情的样子——尽管使我觉得有几分勉强。不过从原则上说,则像是位沉默寡言的孤独老人。他看上去喜欢小孩,小孩来时尽可能亲切相待,但孩子们却不大接受老人的好意。

接受这位饲养员好意的只有大象。他住在紧挨象舍的预制板小屋里,从早到晚形影不离地照料大象。象与饲养员相处的时间已超过十年,二者关系的亲密程度,只消看双方每个细微的动作和眼神,即可一目了然。饲养员如果想让呆呆地站在同一地方的大象移动一下,只要站在象的旁边用手啪啪地轻拍几下它的前腿并嘀咕一句什么,大象便不堪重负似的慢慢摇摆着身体,准确地移至指定位置,随即仍如刚才那样注视空间的某一点。

每到周末,我就去象舍细心观察这一情形,但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二者的交流是依据何种原理得以实现的。大象或许能听懂简单的人语(毕竟活的时间长),也可能通过拍腿方式来把握对方的意图,或者它具有心灵感应那类特异功能,因而懂得饲养员的所思所想也未可知。

一次我问老人:“您是怎样给大象下命令的呢?”老人笑笑,只回答“长时间相处的关系”,再没做更多的解释。

总之便是这样平安无事地过了一年,此后象突然失踪。

我一边喝第二杯咖啡,一边将报道再次从头研究一遍。文章写得相当奇妙,俨然福尔摩斯敲着烟斗说:“华生,快看呀,这篇报道太有趣了!”

此报道给人以奇妙印象的根本原因,在于支配着写报道的记者的大脑的困惑与混乱,而困惑与混乱显然起因于情况的非条理性。记者力图巧妙避开非条理性来写一篇“地道的”新闻报道,但这反而将他自身的混乱与犹豫推向了致命的地步。

例如,报道上的措词是“大象逃脱”,可是通观全篇报道,显而易见大象并非什么逃脱,而明明是“失踪”。记者将这种自我矛盾表述为“细节上仍有若干不明确之处”。我则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事情是可以用什么“细节”什么“不明确”这类老生常谈的字眼敷衍得了的。

首先,问题出在象脚上套的铁环。铁环依然上着锁剩在那里。最稳妥的推论是:饲养员用钥匙打开铁环将其从象脚上摘下,然后又将其锁好,同象一起逃跑(当然报纸也抓住了这种可能性)。问题是饲养员手中没有钥匙。钥匙仅有两把,一把为确保安全藏于警察署的保险柜,另一把收在消防署的保险柜之中。饲养员(或其他什么人)不大可能从中偷出钥匙。纵使万一偷出,也大可不必把用过的钥匙特意送回保险柜——翌日早上打开一看,两把钥匙全都好好地躺在警察署和消防署的保险柜里。既然这样,那么就是说大象势必在不使用钥匙的情况下将脚从坚不可摧的铁环中拔出,而这除非用锯将象腿锯断方可办到,否则绝无可能。

第二个问题是出逃的途径。象舍与“象广场”围了三米多高的坚固栅栏。由于象的安全管理在镇议会上闹得沸沸扬扬,镇政府采取了对一头老象未免小题大做的警备措施。栅栏是用混凝土和粗铁棍做成的(费用当然由房地产商出),门口只有一个,且内侧上锁。象不可能跨过如此要塞般的栅栏跑到外面。

第三个问题是象的脚印。象舍后面是陡峭的山坡,象无法攀登。因此象假如真的用某种手段挣脱铁环又用某种手段飞越栅栏,它也只能经前面的道路逃走。然而松软的沙土路面上没有留下任何类似象脚印的痕迹。

总而言之,综合分析这篇满是令人困惑和不快的措词的新闻报道,根本看不出事件的结论或实质。

当然,自不待言,报纸也好警察也好镇长也好,至少表面上都不愿意承认大象失踪这一事实。警察正以“象或许被人采取锦囊妙计早有预谋地强行掠出,或使之逃脱”这样的判断进行侦查,并乐观地预测:“考虑到隐藏大象的困难程度,事件的解决不过是时间问题。”警察还打算请求近郊的猎友会以及自卫队狙击部队出动,一起搜山。

镇长召开记者招待会(有关记者招待会的报道没有登在地方版,而出现在全国版的社会版面),就镇政府警备措施上的疏忽进行道歉。同时镇长又强调指出:“同全国任何一座动物园的同类设施相比,本镇的大象管理体制都毫不逊色,较之标准要有力得多全面得多。”还说,“这是充满恶意的、危险而且无聊的反社会行为,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在野党的议员重复一年前的论调:“务必追究镇长同企业串通一气而轻率地将镇民卷入象处理问题的政治责任。”

一位母亲(三十九岁)以“不安的神情”说:“短时间内不能放心地让孩子去外面玩了。”

报纸上详细叙述了本镇领养大象的前后经过,并附有大象收容设施示意图,还介绍了大象简历,以及同象一起失踪的饲养员(渡边升,六十三岁)的情况。渡边饲养员是千叶县馆山人,长期在动物园饲养哺乳类动物,“由于动物知识丰富为人忠厚诚实,深得有关人员信赖”。象是二十二年前由非洲东部送来的,准确年龄无人知晓,其为人更是不得而知。

报道的最后,说警察正在向镇民征求有关大象的任何形式的情报。我一面喝第二杯咖啡,一面就此沉思片刻,最终还是决定不给警察打电话。一来我不大乐意同警察发生关系,二来我不认为警察会相信我提供的情报。对那些甚至没有认真设想过大象失踪可能性的家伙,无论说什么都是徒劳的。

我从书架中抽出剪报集,将从报纸上剪下的关于象的报道夹在里面,随后洗了洗杯子碟子,去公司上班。

我从NHK晚七时的新闻节目中看到了搜山的情况。提着装满麻醉弹的大型来福枪的猎手、自卫队员、警察和消防队员把附近的山一座接一座捉虱子似的搜索一遍,好几架直升飞机在空中盘旋。虽说是山,但都位于东京郊外的住宅地带边缘,不过是小山包而已。聚集如此之众,只消一天即可基本搜寻完毕,再说寻找的对象又不是矮小的杀人鬼而是巨大的非洲象,其可藏身之处自然有限。然而折腾到傍晚也没找到大象。出现在电视荧屏上的警察署长声称“仍将继续搜寻”。电视新闻的主持人总结道:“是何人如何使大象逃脱,藏于何处,其动机何在,一切都还深深处于迷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