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的失踪(第4/5页)

话一出口,我便意识到自己提出的是现在最不适宜的话题。我不应该谈起什么大象。怎么说呢,这个话题早已成为过去。

于是我想马上收回话头。糟糕的是她对大象失踪事件怀有非同一般的兴致。我一说自己看过好几回大象,她便连珠炮似的发出质询:

“什么样的象?你认为是如何逃跑的?平时它吃什么?有没有危险?”如此不一而足。对此,我按照报纸上的口径轻描淡写地解说了一遍。看样子她从我的口气中感觉出了异乎寻常的冷淡——我从小就很不善于敷衍。

“象不见的时候大吃一惊吧?”她喝着第二杯代基里,若无其事地问,“一头大象居然突然失踪,肯定谁都始料未及。”

“是啊,或许是。”我拿起一枚碟子里的炸薯片,分成两半,吃了一半。男侍转来,换了一个烟灰缸。

她饶有兴味地注视了一会我的脸。我又叼起一支香烟点燃。本来戒烟已有三年之久,而在大象失踪之后,又开始故态复萌了。

“所谓或许是,就是说关于大象失踪多少有所预料?”她问。

“谈不上什么预料!”我笑了笑,“一天大象突然消失,这既无先例又无必然性,也不符合事理。”

“不过你这说法可是非常奇特,嗯?我说‘一头大象居然突然失踪,肯定谁都始料未及’,你回答‘是啊,或许是’。而一般人是绝不至于这样回答的。或者说‘一点不错’,或者说‘说不明白’。”

我向她含糊地点了下头,扬手叫来男侍,让他再送一杯苏格兰威士忌。等威士忌的时间里,我们暂且保持沉默。

“我说,我不大理解,”她用沉静的口气说,“刚才你还一直说得头头是道,在提起大象之前。可一提起大象,你说话就好像一下子变得反常,听不出你想表达什么。到底怎么回事?莫非在大象方面有什么不好启齿的地方?还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呢?”

“你耳朵没有毛病。”我说。

“那么说问题在你啰?”

我用手指把酒杯里的冰块拨弄得旋转不止。我喜欢听冰块撞杯的声音。

“并未严重得要用问题这个字眼。”我说,“不足挂齿的小事。也没有什么可向别人隐瞒的,不过是因为我没有把握说透而不说罢了。如果说是奇特,也确实有点奇特。”

“怎么奇特?”

我再无退路,只好喝口威士忌,开始叙说:

“其中一点要指出的是,我恐怕是那头失踪大象的最后一个目击者。我见到大象是五月十七日晚上七点左右,得知大象失踪是第二天偏午时分。这段时间再没有人见过大象。因为傍晚六点象舍就关门了。”

“逻辑上不好明白。”她盯住我的眼睛,“既然象舍已经关门,你怎么还能见到大象呢?”

“象舍后面是一座悬崖样的小山。山是私有山,没有像样的路可走,上面只有一个地方可以从后面窥视象舍。而知道这个地方的,想必只我一人。”

我的这一发现完全出于偶然。一个周日下午,我去后山散步迷了路。大致判断方位行走之间,碰巧走到了这个地方。那是块平地,大小可供一人睡觉。透过灌木丛空隙朝下一望,下面正是象舍的房脊,房脊稍往下一点有个相当大的通风口,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象舍里面的光景。

从此以后,我经常去那里观望进入象舍里边的大象,逐渐成了习惯。如果有人问何苦如此不厌其烦,我也回答不好。只是想看大象的私下表现而已,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

象舍里黑暗之时,自然看不见大象。但刚入夜时饲养员会打开象舍的电灯为大象做这做那,我因之得以一一看在眼里。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象舍中只剩大象与饲养员时,双方看上去要比在人前那种公开场合表现得远为亲密无间。这点只消看双方之间一个小小的举动即可一目了然。甚至使人觉得白天时间双方是有意克制感情,以免被人看出彼此的亲密程度,双方都希望把这种感情留给单独相守的夜晚。但这不等于说双方在象舍中有什么特殊举动。进入象舍之后,大象依然一副呆愣愣的样子,饲养员也一味地忙他作为饲养员的份内之事:用甲板刷给大象刷洗身体,归拢拉在地板上的巨大粪团,收拾其吃过的东西。尽管如此,双方彼此间结下的信赖感所酿出的独特的温馨氛围仍不容你无动于衷。饲养员打扫完地板,大象便摇晃着鼻子在饲养员背部轻轻叩击几下。我很喜欢观看大象的这个动作。

“以前你就喜爱大象?我是说不仅仅限于这头象……”她问。

“是的,我想是这样。”我说,“大象这种动物身上有一种拨动我心弦的东西,很早以前就有这个感觉,原因我倒不清楚。”

“所以那天也同样傍晚一人登后山看象去了,是吧?”她说,“呃——五月……”

“十七日,”我接道,“五月十七日晚上七点左右。那时节白天变得很长,空中还剩有一点火烧云。不过象舍里已经灯火通明。”

“当时象和饲养员都没有什么异常?”

“既可以说没有异常,又可以说有异常。我无法说得准确。因为毕竟不是相距很近,作为目击者的可靠性也可以说不是很高。”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喝了一口因冰块融化而酒味变淡的威士忌。窗外的雨仍下个不止,既不大下,又不小下,俨然一幅永远一成不变的静物画。

“也不是说发生了什么。”我说,“象和饲养员所作所为一如往常。扫除,吃东西,亲昵地挑逗一下,如此而已。平日也是如此。我感到不对头的只是其平衡。”

“平衡?”

“就是大小平衡,象和饲养员身体大小的比例。我觉得这种比例较之平时多少有所不同,两者之差似乎比平时缩小一些。”

她把视线投在自己手中的代基里杯上,静静注视良久。杯里的冰块已经融化了,如细小的海流一般试图钻进鸡尾酒的间隙中去。

“那么说象的身体变小了?”

“也许是饲养员变大了,也可能双方同时变化。”

“这点没告诉警察?”

“当然没有。”我说,“即使告诉,警察也不会相信,况且我若说出在那种时候从后山看大象,自己都难免受到怀疑。”

“那,比例与平时不同这点可是事实?”

“大概。”我说,“我只能说是大概。因为没有证据,而且我说过不止一次——我是从通风口往里窥看的。不过我在同一条件下观看大象和饲养员不下数十次,我想总不至于在其大小比例上发生错觉。”

噢,也许眼睛有错觉。当时我好几次闭目摇头,但无论怎么看,象的体积都没有变化。象的确有些缩小,以致一开始我还以为镇上搞来一头小象呢,可又没听说过(我绝不会放过有关象的新闻)。既然如此,那么只能认为是原来的老象由于某种原因而骤然萎缩。而且仔细看去,这小象的举止同老象的日常习惯简直一模一样。被冲洗身体时,象高兴似的抬右脚叩击地面,用多少变细的鼻子抚摸饲养员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