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的失踪(第3/5页)

此后继续搜索数日,大象依旧踪影皆无,当局连点蛛丝马迹也未能找到。我每天都细看报纸的报道,大凡所能见到的报道统统用剪刀裁剪下来,就连以大象事件为题材的漫画也不放过。由此之故,剪报集的容量很快到达极限,不得不去文具店买一册新的回来。尽管拥有如此数量繁多的报道,却没有记载任何一条我想知道的那类事实。报上写的全都是些驴唇不对马嘴一文不值的内容,诸如什么“依然下落不明”,什么“搜查人员深感苦恼”,什么“背后是否有秘密组织”等等。大象失踪了一周之后,这方面的报道日见减少,直至几乎销声匿迹。周刊上倒刊载了几篇哗众取宠的报道,有的竟拉出算命先生来,不久也草草收兵了。看上去人们似乎企图将大象事件强行归入为数甚多的“不解之谜”这一范畴之中。一头年老的象和一个年老的饲养员纵使从这块土地上失去踪影,也不会对社会的趋势造成任何影响。地球照样单调地旋转,政治家照样发表不大可能兑现的声明,人们照样打着哈欠去公司上班,孩子们照样准备应付考试。在这周而复始无休无止的日常波浪之中,人们不可能对一头去向不明的老象永远兴致勃勃。如此一来二去,没有什么特殊变异的这几个月便像窗外行进的疲于奔命的军队一样匆匆过去了。

我不时抽时间跑去往日的象舍,观望已无大象的大象住处。铁栅栏门上缠了好几道粗大的铁链,任凭谁都无从入内。从栅栏空隙窥视,象舍门同样被铁链缠绕着。看样子警察为了弥补无法找见大象所造成的缺憾,对失去大象后的象舍加强了不必要的警备。四下寂寥,空无人影,唯见一群鸽子在象舍房脊上敛翅歇息。广场已无人修剪,开始长满萋萋夏草,仿佛已等得忍无可忍。象舍门上缠绕的铁链使人联想起森林中牢牢看守着已腐朽得化为废墟的王宫的巨蟒。大象离去才不过数月,这个场所便已蒙上了带有某种宿命意味的荒凉面影,笼罩在雨云一般令人窒息的气氛中。

我见到她时,九月都已接近尾声了。这天从早到晚雨下个不停。雨单调而又温柔细腻,是这一季节常见的雨,它把在地面打下烙印的夏日记忆一点点冲掉,所有的记忆都沿着水沟往下水道、往河道流去,进入又黑又深的大海。

我俩是在我公司举行的产品宣传酒会上见面的。我在一家大型电机公司广告部工作,当时正负责推销为配合秋季结婚热和冬季发奖金时节而生产的系列厨房电气用品。主要任务是同几家妇女杂志交涉,以使其刊载配合性报道。事情倒不怎么需要动脑,但须注意让对方的报道写得不失分寸,尽量不让读者嗅到广告味。作为代价,我们可以在杂志上刊登广告。世上的事就是要互相扶持。

她是一家以年轻主妇为对象的杂志的编辑,参加酒会是为了采访——明知是为人推销的采访。我正好闲着,便以她为对象,开始讲解由意大利著名设计师设计的彩色电冰箱、咖啡机、微波炉和榨汁机。

“至为关键的是谐调性。”我说,“无论式样多好的东西,都必须同周围保持谐调,不然毫无意思。颜色的谐调,式样的谐调,功能的谐调——这是当今厨室最需要注意的。据调查,一天之中主妇在厨室的时间最长。对主妇来说,厨室是她的工作岗位,是书斋,是起居室。因此她们都在努力改善厨室环境,使其多少舒服一点。这与大小没有关系。无论大小,好的厨室原则都只有一个,那就是简洁性、功能性、谐调性,而本系列便是依据这一指导思想设计出来的。举例说来,请看这个烹调板……”

她点着头,在小笔记本上做着记录。其实她并非对这类采访特别怀有兴趣,我对烹调板也没什么偏爱,我们不过是在完成各自的工作而已。

“看来你对厨房里的事相当熟悉。”她在我讲解完后说道。

“工作嘛!”我做出商业性笑容回答,“不过我倒是很喜欢做菜——这与工作无关,做得简单,但天天做。”

“厨房真的需要谐调性?”她问。

“不是厨房,是厨室。”我纠正道。“本来怎么都无所谓,可公司有这样那样的规定。”

“对不起。那么厨室真的需要谐调性?作为你个人的意见。”

“至于我个人的意见,不解掉领带是无可奉告的。”我笑着说,“不过今天算是例外。我想就厨房来说,讲究谐调性之前,应该备有若干必不可少的东西。问题是那种因素成不了商品。而在这急功近利的世界上,成不了商品的因素几乎不具有任何意义。”

“世界果真是急功近利的不成?”

我从衣袋里掏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燃。

“随便说说罢了。”我说,“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容易明白,工作也容易进行。这类似一种游戏,或曰本质上急功近利,或曰急功近利式的本质——说法五花八门。而且只有这样认为,才不至于招风惹浪,才不至于出现复杂问题。”

“妙趣横生的见解!”

“谈不上什么妙趣,人人都这样看待。”我说,“对了,有一种香槟不算很坏,如何?”

“谢谢,恕不客气。”

随后,我和她边喝冰镇香槟边海阔天空地聊起来,聊着聊着,聊出几个两人共同的熟人。我们所属的行业范围不大,投几粒石子,总有一两粒碰上共同的熟人。不仅如此,我的妹妹同她碰巧毕业于同一所大学。我们于是以几个这样的名字为线索较为顺利地展开了话题。

她和我都是单身,她二十六,我三十一。她戴隐形眼镜,我架着普通镜片。她赞赏我领带的颜色,我夸奖她的上衣。我们谈起各自所居公寓的租金,也就工资数额和工作内容发了些牢骚。总之我们是相当亲密起来了。她是位顾盼生辉的妩媚女性,丝毫没有强加于人的味道。我站着同她在那里谈了大约二十分钟,没有发现任何不可以对她抱有好感的理由。

酒会快结束时,我邀她走进同一宾馆里的酒吧,坐在那里同她继续交谈。透过酒吧巨大的窗扇,可以看见初秋的雨幕。雨依然无声无息地下着,远处街道的光亮糅合着各种各样的信息。酒吧里几乎见不到客人,潮乎乎的沉默统治着四周。她要了冰镇代基里鸡尾酒,我要的是加冰苏格兰威士忌。

我们一边喝着各自的杯中物,一边像多少有些亲密起来的初次见面的男女那样说着在酒吧里常说的话:大学时代,喜欢的音乐,体育,日常习惯等等。

接着,我提起了大象。至于话题为什么突然转到大象身上,我已记不起其中的关联了。大概谈到某种动物,由此联上了大象。也有可能我是极其无意识地想向某人——似可与之畅所欲言的一个人——阐述我对大象失踪的看法。或者是仅仅借助酒兴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