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老熊(第2/6页)

“这猎狗啊它像人,”萨姆说,“跟人很相似。不到迫不得已时,是不会有神勇表现的。他们都知道,要想问心无愧地活下去,迟早是要神勇地表现一番的;他们早就料到了,自己如果神勇地拼搏一下会碰到什么事。”

那天下午,他骑在拉马车的那头独眼骡子上。这头骡子不在乎什么血腥味儿,据说也不在乎那头巨熊。萨姆骑在另一头骡子上。在这个转瞬即逝、白昼越来越短的冬日,他们骑着骡子走了三个多小时。走过的地方没有路,甚至连看得见的小道也没有。他们走进了一片以前从未来过的地区。这时,他知道为什么萨姆让他骑着这头不会受惊的骡子了。那头没有残疾的骡子突然止住了脚步,试图掉头逃跑,甚至当萨姆翻身下来后也是如此。它大口呼着气,拼命拉扯和扭动着缰绳,而萨姆紧紧牵住绳子,用温和的声音哄着它向前。他可不敢冒险把它拴起来,只能硬拉着它往前走。男孩也从那头身有残疾的骡子上跳下来。

在即将消逝的昏暗的午后,他站在萨姆身旁,看着一根倒伏在地的枯木已经腐烂成了空壳,上面还留下了一道道兽爪的痕迹。在枯木附近的潮湿地面中,有一只歪斜着的巨大的双趾爪印。这时他明白了当时在厨房里瞅着那些蜷缩一团的猎狗时,自己闻到的是什么味儿了。他第一次意识到那头熊只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动物而已,在他记事前就已经在耳边回荡,在梦中浮现,也同样在父亲、德·西班上校,甚至康普森老将军的耳边回荡过,在他们的梦中浮现过,也是在他们能记事前就发生了。如果他们每年十一月赶往营地时根本没想过要把猎杀的老熊带回来的话,那么其原因不是它不能被猎杀,而是一直以来,他们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希望猎杀那头老熊。

“明天再来吧。”他说。

“明天再试试。”萨姆说,“我们还没有猎狗呢。”

“我们有十一条猎狗啊。今天早上,它们还追踪过呢。”

“它们都不行,其实有一条就足够了。”萨姆说,“熊不在这儿。也许,哪儿也找不到它。唯一可能的是某个带枪的猎人碰巧遇到了它。”

“那个人不会是我。”孩子说,“可能是沃尔特,是上校,是——”

“也许吧。”萨姆说,“凌晨时分,你一定要提高警惕。它很机灵,所以它活了这么久。如果它被围起来,不得不找一个方向冲出去,那一定会找你的。”

“会吗?”男孩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停顿了一下。“你是说它已经认识我了,可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儿,它还没来得及发现我,是不是——”他又停顿了一下,眼睛看着萨姆,只见老人的脸十分平静,随后微笑了起来。他谦虚地说着,语气中甚至一点也不惊讶:“原来它在观察的人是我呀。我想它不需要来,哪怕一次。”

第二天凌晨,他们在日出前三个小时离开了营地。这次他们驾着马车,因为距离太远,无法步行,即使是马车里的猎狗也不行。当第一缕暗淡的阳光升起来时,他们又一次来到了一个以前从未来过的地方。萨姆为他找了一个位置,叮嘱他待着别动,然后两人分开。那杆猎枪太大,不适合他。枪不是他的,而是德·西班上校的。他迄今只开过一次枪——来营地的第一天朝着一根树桩开的,想了解一下枪的反冲力,搞明白怎样装填弹药。他倚靠在一条小河边的橡胶树上,只见漆黑而平静的河水从一处藤蔓丛中流出来,没有半点涟漪,经过一小段开阔地带后,又流入藤蔓丛中。那儿有一只看不见的鸟儿——黑奴们管它叫“上帝之主”的大啄木鸟,在一棵枯死的树干上发出笃笃笃的声音。

今天在这儿蹲守,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他每天清晨都这样蹲守着,已经持续了十天,不同的只是一些细节而已。对他而言,这个地区从未踏足过,但却和其他地区一样似曾相识。过了近两个星期的时间,他终于相信自己能够对那一成不变的荒野,和那一成不变的孤寂有所了解了。人类虽然穿行其中但却无法改变,不会留下印记,也不会留下伤痕。萨姆·法泽斯的远古祖先,契卡索部族的始祖们,潜入这片荒野四下寻觅,挥舞着斧头砍伐,拉开弓箭施放的时候,荒野的外观与现在相比毫无二致。不过,所不同的只是因为,他在厨房时就闻到了猎狗挤成一团谄媚荒野的味儿,看见了那条歪斜着耳朵和肩膀的猎狗,那条据萨姆说为了问心无愧不得不勇猛地拼搏一下的猎狗,昨天还在那根朽木的旁边看到了那头熊刚刚留下的爪印。

他根本听不到狗的叫声。他一直没有听到,只听到啄木鸟时断时续的笃笃笃声。他知道那头熊正在看着他。他还从未见过它。他不知道熊是在他的身前,还是在他的身后。他没有移动,手里握着那杆无济于事的猎枪,没有人提醒他拉开枪栓,直至到现在他也没有把枪栓拉开。此时此刻,他在唾液里感觉到了某种像黄铜一般的味儿,他熟悉这个味儿,因为当时在厨房见到那些挤成一团的猎狗时,他就已经嗅到了。

然后,这个味儿没有了。啄木鸟的笃笃声一度戛然而止,干巴单调的笃笃声在这时又突然响了起来。过了片刻,他甚至相信自己听见了猎狗的叫声——一声低吠,甚至算不上声音,也许一直能听到,只是自己没有辨别出来而已。这个声音飘进了他的耳中,然后又从耳中飘出来,最后慢慢消失了。猎狗们不知道从哪儿追来的,但就在他附近。如果它们是在追一头熊,那么一定是另外一头。萨姆这时从藤蔓丛中走出来,趟过了小河,后面跟着昨天受伤的那只猎狗。它一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就像一只猎鸟犬,毫无声息。它走过来,挨着男孩的腿蹲伏了下来,浑身颤抖,眼睛紧盯着那片藤蔓丛。

“我没有看见它。”他说,“没有看见,萨姆!”

“我知道。”萨姆说,“它只是来看一眼而已。你甚至都没听到它的动静,是吧?”

“是的。”男孩说,“我——”

“它很机灵。”萨姆说,“太机灵了。”他低头看着猎犬,只见它微微颤抖着,身子紧紧靠在男孩的膝盖上。它歪斜的肩胛上渗出了几滴鲜血,黏糊糊的。“真是太庞大了。我们还没有合适的猎犬。不过,总有一天会有的。也许不是下一次,但总有一天会有的。”

那么我非要见到它不可,他心里想着,一定要亲眼看到。否则的话,对他来说,这种状况将会永远地持续下去。同样的状况已经发生在父亲和德·西班上校的身上了,甚至也发生在康普森老将军的身上——德·西班上校的年纪比父亲大,康普森老将军的年纪更大,早在1865年时还当过一族之长呢。否则的话,这种状况就会这样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一次又一次地发生着,今后的今后还将发生着。对他来说,有两样东西他将永远也看不清,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是那头熊——它宛如一片朦胧的影子,来自于时间肇始的灵界,最后也变成了时间。那头老熊变得永生不死了,他本人参与其中,多少也分享了一点,而且绰绰有余。他现在明白了自己在缩成一团的猎犬身上闻到的是什么味儿了,在自己的唾液中所感觉到的是什么味儿了。他认出了那是恐惧。所以我非要见到它不可,他毫不畏惧,甚至也毫无希望地想着,一定要亲眼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