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暗转

我来到签到处,从口袋里取出奠仪袋,才发现刚才的一阵打斗导致奠仪袋变得皱巴巴的。我把奠仪袋放在手心,仔细抚平后交到签到处,紧张地按照同事嘱咐我的方式在登记簿上签到,随后进入了会场。参加葬礼的大约有一百号人,分坐在两个区域。我在正殿中找了个椅子坐下,这才喘了一口气。我看了眼手表,距离一点整葬礼开始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仪式正肃穆地进行着。

对葬礼并不了解的我看不出这场仪式是属于哪个宗派的,只见三个头上戴着形状怪异的东西的和尚正在用假声诵经。我听着诵经声,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好不容易才确认了场内确实摆着以我们公司社长名义送来的鲜花。为防出丑,烧香的时候我全过程完全模仿前面人的动作,但还是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当我以为可以回去而朝着出口走去的时候,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我转过头,看到一个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的年轻男人,像警察看守想要逃跑的犯人一样跟在我旁边。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把我从头到脚审查了个遍。

“那个,我现在要去京都,然后回横滨。告辞了。”

年轻男人向葬礼负责人递了个眼色,刚才主持葬礼的白发负责人便走了过来,插嘴道:“别说那么见外的话嘛,接下来要开斋了,一块儿来吧。”

“你们这里不是守夜以后开斋,而是遗体告别式的时候就开斋?”

“开两次,已经备好大量的酒了。”

葬礼会场的隔壁就是宴会厅,两个会场中间仅用一道矮篱笆隔开。刚才签到处的工作人员正将葬礼参加者一个个带入宴会厅。身处这样的氛围我很难推脱,最终还是被年轻男人抓着手腕带入了宴会厅。

名为“浦冈会馆”的大厅里挤满了参加葬礼的人,我被强行塞到不认识的客人中间坐下,旁边的男人马上开始劝酒,我只好鞠着躬把酒喝完。来的人都是这个村的居民吧。他们兴致勃勃地大声闲聊,大口大口地吃着烧菜和寿司。觥筹交错,这里的人似乎都嗜酒成瘾,此时每个人都举着装有本地特产“滨之誉”的酒杯,不断地碰来碰去。酒酣耳热之时,坐在我旁边、号称是开当铺的秃顶老头问:“客人,你从哪里来?”

“我是亡者的女儿工作的那家公司派来的代表,从横滨来。”

“哎哟哟,那可真是赶了大老远的路过来,辛苦了。好了,别客气,多喝点。”

“我打算接下来就回横滨。”

“就算你想走,可过浦冈站的慢车已经没有了哟。快车虽然会经过,但不停站。”

我看了看表,已经五点多了。我原本计划要坐的回横滨的那趟车早就开走了,最后一班车也没了。

“以前啊,这个地方一旦有人过世,家属就会把附近的人都召集过来,喝酒唱歌,热热闹闹地欢腾七天。葬礼仪式花费十五万日元,喝酒吃饭却要花上百万。没有这么多钱的就把家具什物拿去典当了来办,不这么做的话,那家人的子孙后代会一直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如今这些都简化了,现在这个年代,葬礼一般只办两天。总之,你今天就先住下来吧。”

当铺老头的眼神变得空洞又深邃,像是在怀念过去的美好时代。美食美酒还在不断被端上来,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份巨大的烤伊势龙虾。等一下,伊势龙虾不是办喜事的时候吃的吗?这个地方的风土习俗实在不是城里人能理解的。

酒至半酣,打下手的人和亡者家属也一起坐上桌,场面越发热闹。大厅里还钻进来一只猫,到处逛悠,伺机吃到一些残留的龙虾肉。咦,这不就是车站饭馆里的那只秃猫吗?!

把猫赶走后,一个戴着黑色眼镜,据说是过世的老太太的远亲的男人挤到我身边。我实在喝不下了,便客客气气地推脱。男人挽起袖子,晃动着胳膊上华丽的刺青说:“你不喝我这杯酒,是跟我有仇吗?”

“不,我真的不怎么能喝。”

“胡说!”

我没法推脱,只能被迫饮下一杯又一杯。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上半身开始剧烈地摇晃。

突然间听到太鼓声,仿佛是以此为信号,一瞬间灯光全灭,大厅里一片漆黑。黑暗降临的同时喧嚣声也戛然而止,一片寂静中只听到一个大概是负责人的声音朗朗响起。

“大家久等了。关于今天的葬礼,请允许我代表丧主来说几句。今天我们为东野本家的梅之婆婆举行了葬礼,她享尽天寿而去,实在值得庆贺。同时,我也要向各位前来参加葬礼的贵客表示万分的感谢。葬礼仪式和开斋宴到此结束。不过大家也知道,接下来我们将要举办结婚仪式和婚宴。咱们村地方小,应邀参加葬礼和婚礼的客人完全相同,不如就直接开始婚宴吧?Areyouready?”

所有人一起龇着牙回答:“Ready!”

喂喂,等一下,我怎么没听说有这回事儿啊!

黑暗中突然响起笙和筚篥吹奏的雅乐。天花板静静地裂开来,十个玻璃球从天而降,洒落大量蓝色和紫色的光斑。

“首先有请新娘。”

突然亮起一道聚光灯束,灯光下的负责人喝得满脸通红,只见他带着不可思议的笑容,敲了敲身后的隔扇。隔扇被粗暴地拉开,光线如泄闸的洪水涌入大厅。隔扇后面的房间灯火辉煌,立着一道金屏风。屏风前有一个超级巨大又厚重、堪称“巨无霸”的坐垫。坐垫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身着花纹和服裙裤的中年男人,另一个是身着红白色日式豪华新娘服、头戴白盖头的年轻女人。那不是老伯和克子吗?看到这两个人,我顿时醉意全消。

媒人介绍后,克子深深鞠了一躬,随后抬起了脸。她挺直脊梁,抬起屁股,视线四下打转,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糟了!我察觉到自身的危险,忙弓起身子躲到前面的客人背后。结果前面的客人回过头朝我嘿嘿一笑,站起身走开了。

在连续敲击的低沉太鼓声下,那道聚光灯束在客人们的头上扫来扫去,最终停在无处可藏的我的头上。光线强烈得令我眩晕,在人群中发现了我的克子立刻笑得像绽开的爆米花一样。

“Comehere!My新郎!”

会场立刻笑声荡漾,所有的照明一齐点亮,照得场内如同白昼。与此同时,天花板上的扩音器开始大声播放《婚礼进行曲》。

喝得烂醉、身体无法自由行动的我,被戴黑眼镜的男人和主持人牢牢抓住双手,先将脖子上的黑色领带换成白色,然后被强行架到台上,站在克子身旁。在热烈的掌声中,等候在一旁、长得像野猴子一样的主祭跳着舞过来了。他发出奇妙的声音,举着一根祓串在我们头上野蛮地挥来挥去。接下来是交杯酒仪式,主祭看我犹豫不决,便按住我的脖颈,把我的脸都浸到涂成红色的酒杯里。家属和宾客喝着彩开始了大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