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声

他和她在彼得堡分开后,七年过去了。上帝啊,想当年尼古拉耶夫斯基火车站快要挤爆了!别站得太近,火车马上要开了。看看,说走就走了,再见,最亲爱的……她在一旁跟着车走,又高又瘦,穿着雨衣,脖子上围着一条黑白相间的围巾,缓缓移动的人流把她挤到后面去了。他是刚入伍的红军新兵,正赶上内战,既不情愿,也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一个美丽的夜晚,在草原蟋蟀得意的狂鸣声中,他投奔了白军。一年之后,一九二○年,离开俄国前不久,在雅尔塔一条叫钱纳亚的陡峭石子街上,他意外碰上了在莫斯科当律师的舅舅。对呀,有消息——有两封信。她要去德国了,已经拿到了护照。你看上去气色不错,年轻人。最后,俄国放了他——据有些人说,让他永久休假。在此之前,俄国花了好长时间要留住他。他慢慢移动,从北方到了南方。俄国还是想尽量控制住他,一路占领了特维尔、哈尔科夫、别尔哥罗德,还有各种各样有趣的小村庄,但并没奏效。俄国为他留了最后一手,一份最后的礼物——克里米亚,可是就连这一招也不灵。他最终还是走了。上船后他结识了一个英国年轻人,是个快乐的小伙子,也是个运动员,此行要去非洲。

尼古拉去了非洲,去了意大利,出于某种原因,还去了加那利群岛,然后又回到非洲,在海外军团里干了一阵。起初他经常想起她,后来就想得很少了,再后来又想得多了,而且想得更勤了。她的第二任丈夫金德是个德国实业家,战争期间死了。他生前在柏林有一处相当好的房子,尼古拉便觉得她在柏林绝无挨饿之忧。可是时间过得多快啊!……真的整整七年过去了吗?

这七年来他长得更加结实了,也变得更加粗野了。断了一个食指,学会了两门外语——意大利语和英语。眼睛的颜色变得淡些了,眼神也率直了,这都是因为他脸上均匀地盖了一层风吹日晒的乡土颜色。他抽上了烟斗。他从前走路总和腿短的人一样步子沉重,如今走路带上了明显的节奏。他身上有一样东西一点没变,那就是他的笑声,笑起来又是说俏皮话,又是眨巴眼睛。

他最后决定放弃一切不慌不忙去柏林时,摇着头轻轻笑了好久。有一次,在意大利某个地方,他注意到一个报摊上有份柏林出版的俄国流亡者报纸。他便给该报写了一封信,要求登一则寻人告示:某某找某某。他没有收到答复。他顺便去游科西嘉岛,碰见一个俄国同胞,是资深老记者格鲁舍夫斯基,正要去柏林。请你代我打听打听,也许你会找到她。就说我还活着,身体也好……不过这条线上也没传来任何消息。现在到了他攻占柏林的时候了,人到了那儿,寻找起来就比较简单。他费了不少周折才拿到德国签证,钱也快用完了。唉,也罢,总有办法到那里的……

他果真到了柏林。出了站来到站前广场上,穿一件军用防水短大衣,戴一顶花格子便帽,矮个子,宽肩膀,嘴里叼着烟斗,那只没断指头的手里提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小提箱。他停住脚步,欣赏一个宝石般闪烁的霓虹灯广告,只见它穿过夜色缓缓闪来,然后消失了,又从另外一个角度开始闪现。他在一家廉价旅馆的简易客房里度过了一个糟糕的夜晚,心里老想着如何开始找她。住址查询处、那家俄文报纸的办公室……已经七年了。她肯定真的变老了。真该死,等了那么久!本该早点来的。可是,唉,这些年来,满世界转悠,浪迹天涯,干了多少没有名堂的廉价工作;多少机会,遇上了,失去了;还有获得自由的激动,他曾在童年梦想过的自由!纯粹是杰克·伦敦的经历……现在又到了一个新的城市,一张有惹人发痒之嫌的羽绒床,迟来的有轨电车发出的刺耳刹车声。他摸出火柴,习惯性地用半截残指开始往烟斗里压柔软的烟丝。

要是像他这样旅行,人就会忘了日期。去过的地方会把日期排挤出去。早上,尼古拉出门,打算去警察局,只见家家商店都拉下了栅栏门。原来今天是讨厌的星期日。那么住址查询处和报馆也都是关门闭户。时值晚秋,秋风萧瑟,街心花园里开着紫菀花,天空一片纯白,黄色的树木,黄色的电车,潮湿的出租车喇叭如低沉的雁鸣。一想到自己现在就和她在同一个城市里,一阵激动传遍了他的全身。在一家出租车司机酒吧,他掏出一枚五十芬尼的硬币买了一杯波尔多葡萄酒。这酒下到空腹中,产生了舒适的感觉。街上不时零星地传来俄语的交谈声:“……Skol'ko raz ya tebe govorila……”(“……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几个当地人走过去后,又传来几句俄语:“……他很想卖给我,可我,直说了吧……”他听得兴奋,咯咯笑起来,抽完每一斗烟的时间也比平时快得多。“……好像都走了,不过现在格里沙也跟着倒霉了……”他想如果再过来一对俄国人,就走上前去,彬彬有礼地问:“你们可曾认识奥尔加·金德?原是卡尔斯基女伯爵。”在这块像是俄国偏远省份的小地方,俄国人肯定都互相认识。

已是傍晚时分,暮色中一缕橘黄色的光映满了一家大商场的玻璃橱窗。在一户人家正门一侧,尼古拉注意到一块白色的小招牌,上面写着:“牙医伊·斯·魏纳,来自彼得格勒。”蓦然一段往事涌上心头,真像火一般烫了他一下。我们这位可爱的朋友在这里都快站朽了,必须离开。窗户里头,牙医的酷刑椅正前方嵌着几幅玻璃照片,照的是瑞士风景……窗户朝着莫伊卡街。请漱口。魏纳医生,这位平易近人的胖老头儿,穿着白大褂,戴着锃亮的眼镜,把他那些叮当作响的医疗器具分类摆好。她当年经常去他那儿看牙,他的几位表亲也常去。这几位表亲要是为这样那样的事情吵起来,还拿“是不是想找魏纳”相威胁,意思是要打掉对方几颗牙。尼古拉在门前沉吟片刻,正要按门铃,忽然记起今天是星期日。他又考虑了一下,还是按了门铃。他上了一段台阶,这时一个女仆开了门。“别上来,今天医生不看病。”“我的牙没病,”尼古拉的德语实在差,“魏纳医生是我的老朋友。我姓加拉托夫——他肯定记得我……”“那我这就去禀报。”女仆答道。

过了一阵儿,一位身穿盘花扣平绒夹克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他面色像胡萝卜一般红润,似乎待人极其亲切。高高兴兴打过招呼后,他又用俄语说道:“不过我记不起你来了——想必搞错了吧。”尼古拉看看他,致歉道:“怕是搞错了。我也记不起你了。我原本想找革命前住在莫伊卡大街上的魏纳医生,结果找错人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