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面子

安东·彼得洛维奇与伯格相识的那个可恶的日子,其实只在理论上存在。当时他的记忆并没给那天贴上日期标签,所以现在就不可能查证到底是哪一天了。大致说来,应该是在去年冬天,一九二六年圣诞节前后。当时伯格幽灵一般地从扶手椅上突然冒出,先是鞠躬致意,然后又坐了回去——这时再不像先前的幽灵一般了。那是在库尔久莫夫家,位于柏林莫阿比特区(1) ,远离主城区,我想是在圣马克大街上。革命后,库尔久莫夫一家就成了贫民,如今还是一贫如洗。安东·彼得洛维奇与伯格虽然也曾是流亡人士,倒从此渐渐富起来了。如今,男装杂货店要是摆出十来条类似的领带——柔和的亮色系,有点像晚霞的颜色——同时也摆出十来条颜色完全相同的手帕,安东·彼得洛维奇就会买一条时下流行的领带,再买一条时下流行的手帕。每天早上去银行上班,一路上总会遇到两三个和他一样匆匆去各自办公室上班的绅士。他们打着和他一样的领带,插着和他一样的手帕,他见了就觉得很高兴。他一度和伯格有生意往来,如今伯格便是他生活中少不了的人。他一天要打来五个电话,经常登门造访,没完没了地讲笑话——上帝,他多喜欢讲笑话啊!他第一次来串门时,安东·彼得洛维奇的妻子塔尼娅觉得他很像一位风趣的英国绅士。“你好,安东!”伯格总是大声招呼,叉开五指拍向安东的手(这是俄国人打招呼的方式),然后使劲地握手。伯格肩膀宽阔,体格健壮,脸总是刮得干干净净,喜欢把自己比作健美的天使。他曾给安东·彼得洛维奇看过一个又小又旧的黑色笔记本,里面画满了叉号,整整有五百二十三个。“克里米亚内战的一个纪念品,”伯格微笑着说道,随后又淡淡地加上一句:“当然,我只算那些我一枪击毙的红军。”伯格以前当过骑兵,曾在邓尼金将军麾下作战,这一点总是让安东·彼得洛维奇嫉妒不已。每当伯格在塔尼娅面前讲起那些侦察突袭和午夜袭击的故事时,他总是恨极了。安东·彼得洛维奇长得粗壮腿短,戴一副单片眼镜。平时不戴的时候,就用一条细细的黑带子把镜片挂在胸前。每当他伸展四肢仰躺在安乐椅上时,单片眼镜微微闪烁,那模样活像他肚子上长了一只呆滞的眼睛。两年前他长了一个疖子,割掉后在左颊上留下了一个疤。当他戴上单片眼镜时,这个疤,粗糙蓬乱的胡子,还有肥大的俄罗斯式鼻子,都会剧烈地抽搐起来。“别再做鬼脸了,”伯格总会说,“没有比你这副样子更难看的了。”

杯子里的茶水冒出轻轻的水汽,盘子里一块压扁了的巧克力泡芙流着奶油。塔尼娅将一对光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指交叉托着下巴,盯着香烟上冒出的缕缕烟雾。伯格一直想说服塔尼娅留短发,说自古以来,女人们都是留短发的,比如维纳斯女神像就是这样。安东·彼得洛维奇则旁敲侧击地激烈反对。塔尼娅只是耸耸肩,用指甲轻轻弹掉烟灰。

后来这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七月底的一个星期三,安东·彼得洛维奇出差去了卡塞尔(2) 。他在那儿给妻子发了一封电报,说他将于周五返回。到了周五,却发现至少还得在这里滞留一周,于是又发了一封电报。不料第二天生意落空了,由于懒得再发电报,安东·彼得洛维奇就径直回家了。待到十点左右终于到达柏林时,他已经身心俱疲。从街上望去,他家公寓卧室的窗户还透出些许光亮,说明妻子在家,这总算是安慰人心的消息。他走上五楼,转了三下钥匙,打开锁了三转的门,进了家。经过前厅时,他听到浴室里发出稳定的流水声。粉嫩的,湿润的,安东·彼得洛维奇不由得来了番惬意的遐想,一边提着包进了卧室。卧室里,伯格站在衣柜镜子前,正在打领带。

安东·彼得洛维奇机械地把行李箱放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伯格。伯格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撩起一截鲜艳的领带,从结扣中穿过去。“无论如何,不要激动,”伯格边说边小心地拉紧领带,“请不要激动。务必保持冷静。”

安东·彼得洛维奇想,一定要有所行动。可是怎么行动呢?他感到双腿一阵颤抖,好像腿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冰冷而疼痛的颤抖。得马上有所行动……他开始从一只手上扯下手套。手套很新,紧紧裹在手上。安东·彼得洛维奇一边不停地扭动脑袋,一边机械地嘟囔:“马上滚。这太可怕了。滚……”

“我这就走,我这就走,安东。”伯格耸了耸他那宽宽的肩膀,从容地穿上外套。

我要是揍他,他肯定也会揍我,安东·彼得洛维奇这么一闪念。他猛力一拽,终于扯下了那只手套,接着笨拙地朝伯格扔去。手套撞到墙上,正好落在盥洗盆里。

“好准头。”伯格说。

他拿起帽子和手杖,径直越过安东,朝门口走去。“无论如何,你总得让我出去,”他说,“楼下的门锁了。”

安东·彼得洛维奇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糊里糊涂就跟着他出去了。下楼梯时,走在前面的伯格忽然大笑起来。“对不起,”他头也没回地说道,“不过这真是太有趣了——怀着这么复杂的心情被赶了出来。”到下一个楼梯平台时,他又咯咯笑起来,并且加快了步伐。安东·彼得洛维奇也加快了步伐。这么恼人的奔跑很不体面……伯格是故意让他连蹦带跳出洋相的。真是折磨人……三楼……二楼……什么时候才能下完楼梯?伯格从最后的几阶楼梯上一跃而下,一边用手杖轻击地面,一边站在那里等着安东·彼得洛维奇。安东·彼得洛维奇大口喘着粗气,费劲地捉住不停摇晃着的钥匙,抖抖索索地插进锁里。门终于打开了。

“尽可能别恨我,”伯格站在人行道上说,“你设身处地想想……”

安东·彼得洛维奇猛地摔上门。从一开始他就有股强烈的冲动去摔门或是摔其他什么东西。噪音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爬上楼梯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脸已经被泪水打湿了。经过前厅时,他又一次听到了流水的声音。真希望温水能变得滚烫。除了水声,他还能听到塔尼娅的声音。她正在浴室里放声歌唱。

安东·彼得洛维奇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回到了卧室。这时他才看到先前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两张床都弄得皱巴巴的,一件粉色睡衣摊在他妻子的床上。她那件新的晚礼服和一双丝袜已经取出来放在沙发上:显然,她准备和伯格去参加舞会。安东·彼得洛维奇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支昂贵的钢笔,站在梳妆台前,笨拙地俯下身子,写道:“我无法忍受见到你。如果我见到你,我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一大滴泪水滚下,他的单片眼镜模糊了……字迹也看不清了……“你走吧。我给你留下一些现金。明天我会和娜塔莎讨论这件事。今晚你住她家,或是住旅馆——只是求你不要住在这儿了。”写完后,他把信靠在镜子上,选了个确保她能看到的地方。信的旁边放了一张一百马克的纸币。走过前厅时,他又听见妻子仍然在浴室里唱歌。她拥有吉卜赛人一般的嗓音,迷人的嗓音……快乐啊!一个盛夏之夜,一把吉他……就是那个夜晚,她坐在地板中央的坐垫上唱歌,一边唱一边眯着眼睛微笑。他那时刚刚向她求婚……是的,快乐啊!一个盛夏之夜,一只飞蛾撞到了天花板上。“我的灵魂向你投降,我怀着无限的激情爱你……”“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一边下楼朝街上走去,一边不停地念叨。夜色如此温柔,繁星布满天空。他往哪里走无关紧要。现在她很可能已经从浴室出来,看到他的信了。想起那只手套来,安东·彼得洛维奇就觉得心寒。那只崭新的手套漂浮在满溢的盥洗盆里。想起那只棕色手套的可怜模样,他忍不住哭出声来,把一个路人吓了一跳。看着广场四周巨大杨木的阴影,他想起米秋申就住在这一带。于是他在酒吧给他打了个电话。酒吧梦一般突然出现,又如火车尾灯一般消逝在远方。米秋申把他让进屋,可他喝多了,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安东·彼得洛维奇铁青的脸。昏暗的小屋里,坐着一个安东·彼得洛维奇不认识的人,还有一个穿红裙子的黑发女子背朝桌子躺在沙发上,好像已经睡着了。桌上的酒瓶泛着幽光。安东·彼得洛维奇闯入了一个生日宴会,但他一直没搞清楚这个聚会是为谁而办的,米秋申?那个睡着的女人?抑或是那个不认识的男人(后来知道他是个俄裔德国人,有个古怪的名字叫格努什克)?满面红光的米秋申把他介绍给了格努什克,然后对着熟睡女人宽厚的背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说:“阿杰莱达·阿尔伯特夫娜,我想让你认识一下我的一个好朋友。”那个女人一动不动,但米秋申没有露出一点意外之感,他好像压根就没指望她醒过来。这一切都显得古怪离奇,噩梦一般——空伏特加瓶里插了一朵玫瑰,棋盘上乱七八糟摆着下了一半的棋,熟睡的女人,喝醉了却依然相当平静的格努什克……“来喝一杯。”米秋申说道,接着眉毛突然一扬问道:“你怎么了,安东·彼得洛维奇?你看起来气色不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