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面子(第2/8页)

“是啊,无论如何,先喝一杯吧。”格努什克像个傻子一般诚恳地说道。他长着一张特别长的脸,穿着领子特别高的衬衣,活像一条达克斯猎狗。

安东·彼得洛维奇大口喝下半杯伏特加,坐了下来。

“现在可以告诉我们发生什么事了吧?”米秋申说道,“在亨利面前不要不好意思——他是世界上最老实的人了。该我走棋了,亨利。我可警告你,如果你吃了我的象,我就会在三步之内将死你。好了,安东·彼得洛维奇,现在你可以说出来了。”

“我们马上会见分晓。”格努什克说道。他伸出胳膊,露出了浆过的衬衫袖口。“你忘了H-5位置上的一个兵。”

“玩你自个的H-5吧,”米秋申说,“安东·彼得洛维奇马上要说他的故事了。”

安东·彼得洛维奇又喝了些伏特加,整个屋子开始旋转起来。滑动的棋盘眼看要撞在酒瓶上了,瓶子和桌子似乎都朝长沙发倒去。沙发上躺着神秘的阿杰莱达·阿尔伯特夫娜,头冲着窗户移动,窗户也开始动了起来。不知怎的,这些该死的晃动好像都和伯格相关,必须让它停下来——立刻停下来。应该把它踩在脚下,撕碎它,毁灭它……

“我想让你当我的助手。”安东·彼得洛维奇说。他隐约觉得有点词不达意,却又不知如何修正。

“什么助手?”米秋申斜眼瞥了一下棋盘,心不在焉地问道。格努什克的手指在棋盘上点来点去。

“不是,你听我说,”安东·彼得洛维奇大叫起来,声音中充满痛苦,“你们听我说!别再喝了好不好!事情很严重,非常严重。”

米秋申明亮的蓝眼睛紧盯着他。“亨利,别下了,”他看也不看格努什克,说道,“事情听起来很严重。”

“我打算决斗,”安东·彼得洛维奇低声说,一边使劲稳住眼神,不让桌子从眼前飘走,“我要杀个人。他的名字叫伯格——你可能在我家见过他。至于原因,我不想解释……”

“任何事情你都可以对助手讲。”米秋申神气十足地说道。

“原谅我多管闲事,”格努什克突然说道,竖起食指,“但是记住,有这么一条:‘不可杀人’(3) !”

“此人名叫伯格,”安东·彼得洛维奇说道,“我想你认识他。我需要两个助手。”这话说得真够含糊。

“是场决斗。”格努什克说道。

米秋申用胳膊肘轻轻顶了他一下:“不要插话,亨利。”

“我说完了。”安东·彼得洛维奇低声说道。他垂下眼睛,手指无力地拨弄着系在他那毫无用处的单片眼镜上的丝带。

大家都不出声了。睡在沙发上的女人发出舒服的鼾声。一辆小汽车穿过街道,发出刺耳的喇叭声。

“我醉了,亨利也醉了,”米秋申喃喃说道,“但很显然,发生了严重的事情。”他咬咬指关节,望望格努什克,“你怎么看,亨利?”格努什克叹了口气。

“明天你们两个去见他,”安东·彼得洛维奇说道,“选好地点什么的。他没给我下决斗书。根据规则,他应该给我下决斗书的。我倒是向他扔过手套了。(4) ”

“你的行为像个高贵而勇敢的人,”格努什克神采飞扬地说道,“说来巧了,这种事我略知一二。我的一个表亲也是死于一场决斗。”

为什么说“也”呢?安东·彼得洛维奇痛苦地想道。难道这是一个凶兆?

米秋申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轻快地说:“作为朋友,我不能拒绝。明早我们就去见伯格先生。”

“根据德国法律,”格努什克说道,“如果你杀了他,他们会把你投进监狱关几年。相反,如果你被杀了,那他们是不会管的。”

“这些我都考虑过了。”安东·彼得洛维奇郑重地说道。

他又一次掏出那支漂亮、昂贵、闪闪发亮的黑色钢笔。黄金笔尖精致纤细,平日里写字时,它就像一根裹着天鹅绒的嫩枝从纸上滑过。不过现在安东·彼得洛维奇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桌子也像是风暴中颠簸的甲板一般晃动……米秋申递给他一大张书写纸,安东·彼得洛维奇在上面给伯格写了封充满鄙夷的决斗书。他在信中三次将伯格称作无赖,还在结尾处写了一个蹩脚的句子:“你我必死其一。”

信一写完,他就放声大哭起来。格努什克一边啧啧地弹舌头,一边用一块大红方格子手帕擦去这个可怜人脸上的泪水。米秋申一直手指棋盘,反复沉重地说:“你就像将死这棋盘上的王一样解决他——三步将死,毫无疑问。”安东·彼得洛维奇一边抽泣,一边推开格努什克友好的手,像个孩子一般不停地说:“我非常爱她,非常爱她!”

天渐渐亮了,又迎来悲伤的一天。

“你们九点就去他家。”安东·彼得洛维奇说道。他从椅子上倾身站了起来。

“我们九点就去他家。”格努什克的回答如同回音一般。

“我们还可以睡五个钟头。”米秋申说。

安东·彼得洛维奇理了理帽子(他一直坐在帽子上),抓住米秋申的手,握了一会儿,然后举起来贴在脸颊上。

“好啦,好啦,不必如此。”米秋申嘟囔道。他又像先前一样冲着那个熟睡的女士说:“阿杰莱达·阿尔伯特夫娜,我们的朋友要走了。”

这次她动了一下,惊醒过来,重重地翻了个身。她的脸又圆又胖,睡觉时压出了满脸皱纹,吊梢眼化了浓妆。“你们几个不要再喝了。”她平静地说,说完又翻个身面朝着墙沉沉睡去了。

在街道拐角处,安东·彼得洛维奇拦了一辆昏昏欲睡的出租车。车子以幽灵般的速度载着他在蓝灰色城市的垃圾中穿行,在他家房子前停歇下来。他在前厅遇见了女仆伊丽莎白,她大张着嘴,目光阴冷,似乎有话要说。但想了想后,就趿拉着一双男用拖鞋往走廊去了。

“等一下,”安东·彼得洛维奇说,“我妻子走了吗?”

“真是可耻,”女仆极其郑重地说道,“这里就是个疯人院。大半夜拉着个大皮箱,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的……”

“我问我妻子是不是走了。”安东·彼得洛维奇高声喊道。

“她走了。”伊丽莎白阴沉地回答说。

安东·彼得洛维奇走进客厅。他决定就睡在客厅里。那卧室,当然不能睡了。他打开灯,躺在沙发上,盖上大衣。不知怎的,他觉得左手腕有点不适。哦,当然不适——我的手表……他取下表来,边上发条边想心事。这也太离谱了,他这个男子汉怎能如此沉得住气,还记着给手表上发条!他酒还没醒,汹涌的大浪朝他一阵阵袭来,打得他忽高忽低,开始恶心。他坐了起来……那个很大的铜烟灰缸……快点……体内一阵剧烈的翻腾,疼痛直达腹股沟……全都吐在了烟灰缸外。吐完立刻睡着了。一只脚还穿着黑皮鞋,灰色的鞋罩耷拉在沙发上,灯光(他忘关了)在他大汗淋漓的额头上映出惨淡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