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克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有一出戏,L'Abîme (《深渊》),是法国著名剧作家叙尔写的。它已经从舞台直接进入了小忘川(就是那条为戏剧服务的溪流,刚巧,小忘川含有的遗忘溶液稀一点,不像大忘川那样忘得一干二净。因此,垂钓的人很多年以后还会从中钓上东西来。)这出戏——压根是愚蠢的,甚至愚蠢得很完美。要不换个说法:完全以传统的戏剧手法来构建,固守陈规。它讲的是一个法国中年女士的痛苦,她富有,虔诚信教,突然对一个叫伊戈尔的俄罗斯年轻人燃起了有罪的激情。伊戈尔来到了她的庄园,爱上了她的女儿安热莉克。作者为了营造神秘和纵欲的气氛,随手给这个家里加了一个阴沉顽固、意志坚强的老朋友。女主角对伊戈尔很感兴趣,引起这位老朋友的嫉恨,伊戈尔则看上安热莉克,女主角又为此而嫉恨。总而言之,该剧引人入胜,忠于生活,每句台词都带有可敬的传统风格。一切正常发展,不用担心灵机一动扰乱了定好的行动进程。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必要时插上一点抒情场景,或让两个老仆人来一段恬不知耻的解释性对话。

引发是非的苹果往往是未成熟的酸苹果,那就要煮着吃了。所以此剧里的年轻人多少有些苍白无趣。作者明显耍了些花招,把他写成个俄罗斯人,但如此为人物润色,依然是徒劳。根据叙尔的乐观意向,他是一个俄罗斯的流亡贵族,新近被一位老太太收养,这位老太太是附近一位地主的夫人。一天晚上,雷电大作,伊戈尔来了,敲门进来,手握短马鞭,焦急地说自己养母地产上的松树林起火了,我们的松树林也很危险。打动我们的与其说是树林起火的消息,不如说是年轻人朝气蓬勃的神采。我们更想躺在厚厚的垫子上,埋头摆弄我们的项链;这时我们那位阴沉的朋友注意到,这火光的投影有时比真正燃烧的火更危险。如你所见,此处情节充实,水准尚佳,让人一看就明白,那个俄罗斯人将经常来访。事实上,第二场就全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人们穿的也是艳丽的夏装。

根据该剧的剧本,伊戈尔自我表达的方法并非不妥(至少开始几场是如此,作者还没对此感到厌烦),只是有点迟疑,时不时插入一个问题:“我想用法语应该是这么说的吧?”后来,故事乱了,作者没有时间顾及这些细节,所有的外国人的用语特征都被删去了,俄罗斯青年掌握了大量的法语词汇,俨然一个地道的法国人。直至快结尾时,在最终爆发之前的平静中,剧作家才惊讶地记起伊戈尔是哪国人。伊戈尔不经意地对老仆人说了这番话:“J'étais trop jeune pour prendre part à la …… comment dit-on …… velika voïna ……grande,grande,guerre ……”(1) 如果对作者公平对待,说真的,除了那个“velika voïna”(2) 和客气的“dosvidania”(3) 外,他没有对他的朋友们滥用俄语。舞台指导的意见是“斯拉夫语的单调节奏让伊戈尔的话有了一定的魅力”,他努力做到了这一点。

该剧在巴黎大获成功,伊戈尔由弗朗索瓦·库洛扮演。他演得不错,不过不知为何带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这很明显,是为了去掉俄语口音,巴黎的任何一位批评家都不会觉得奇怪。后来,这部戏慢慢到外省去演,这个角色碰巧由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扮演。此人叫利克(拉夫连季·伊万诺维奇·克鲁日夫尼钦的艺名),瘦长身材,一头金发,深咖啡色的眼睛,从前在一部电影里演过一个结巴的小角色,因演得传神而出了名。

不过很难说利克(这个名字在俄语及中世纪英语里是“面容”的意思)成名是因为他真有舞台表演天赋,还是因为他是一个具有多样潜在才艺的人。如果是后一种情况,他就是随便干了某个别的行当,也能成为画家、珠宝商或者捕鼠能手。这样的人就像一个有着好多不同房门的房间,其中也许有一道门直通美丽的花园,进入非凡人性那洒满月光的夜色深处,在那里发现精神上一心追求的珍宝。可是尽管如此,利克还是没有成功地打开那 道门,而是选择了演艺之途。他在这条路上毫无激情地走着,像一个心不在焉的人寻找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路标。这个路标也许他在梦中见过,也许只能在一张没有冲洗出来的相片上依稀见到,那是他永远永远不会去的某个地方。从人间习俗的传统标准看,他三十来岁,当时也正好是三十年代。老一些的人不仅被置于自己国家的边境之外,也被置于自己的生活边境之外。怀旧情绪演变成了一种特殊的复杂器官,它不停地运转,产生出分泌物来弥补失去的东西。否则,它就会变成心灵上的致命肿瘤,让人难以呼吸,难以入睡,难以与无忧无虑的外国人交往。在利克的记忆里,俄罗斯仍处在胚胎阶段,仅限于他朦胧的儿时记忆,比如乡村第一个春日散发着树脂的芳香,或者他的风帽毛边上落下形状独特的雪花。他的父母过世了,留下他一人独自生活。生活里总有些爱情和友谊的破烂事。没有人给他写来饶舌的信,自己的事就自己管,没人为他操心。他从两位医生——一位法国医生,一位俄罗斯医生——那里得知自己(就像许多主人公那样)患有无法治愈的心脏病,可是要找个人去诉诉他这平白无故害上的病,却找不到一个人,尽管满大街都是身强体壮的老年人。他的疾病似乎与他对美好昂贵东西的嗜好有一定关系。比如,他会花光身上仅有的两百法郎买下一条围巾或一支自来水笔,可是围巾很快就脏了,自来水笔也很快就坏了。不管他怎样小心翼翼地爱惜它们,甚至像神一样供着它们,结果总是如此,总是如此。

他加入这家剧团纯属偶然,就像一个女人脱了皮衣,随手放在某一把不起眼的椅子上一样。就和剧团里别的成员相处而论,他到现在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和参加头场排练时的情况一个样。他一来就马上感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像是挤占了别人的位子。剧团老板对他一直很友好,但利克过于敏感,总是幻想着有可能发生争吵——他的病情随时会被公开,大家骂出一些让他承受不了的难听话。老板对他长期以来的友好态度也被他曲解成对他工作的漠不关心。好像长期以来每个人都暗自认为他演技太差,无可救药——大家如此忍受着他,仅仅是没有合适的理由把他撵走罢了。

利克以为事情可能是这样的——也许真的是这样的:那些花哨时髦的法国演员,通过人情和职业结成了一张关系网,在他们看来,他就是一个意外碰上的东西,就像第二场里的那辆旧自行车,三下两下就被剧中的一个人物给拆卸了。怀着这样的想法,当有人对他热情打招呼或递给他一支香烟时,他就会认为其中必有误会,唉,要马上解决。由于生病,他滴酒不沾,也不参加友好聚会。可是这没有被归因于不善交际(不善交际嘛,也就是招人骂他傲慢,那也因此让他至少有了类似于傲慢的个性),而是无人理会,好像压根没他这个人一般。有时候他们倒是真的邀请他去某个地方,但口气总是含含糊糊,带着疑问(“和我们一起去,还是……?”)——一个人盼着大家劝他一起去,一听这样的口气就特别痛苦。大家谈论的笑话、典故和绰号他一概不懂,别人却背着他偷偷乐。他甚至希望有些笑话是在拿他的花销开涮,可是就连这点希望也落空了。即便如此,他还是很喜欢这些同事中的某几位的。扮演那个阴沉老头的演员在现实生活中是个友善的胖小伙儿,他新近买了辆跑车,一说起这辆车就眉飞色舞。那个演天真少女的演员也很有魅力——一头乌发,身材苗条,眼睛明亮清澈,还精心描画一番——戏里面她对她的俄罗斯未婚夫一往情深,不加掩饰,可是一到白天,她就全然忘了她晚上躺在絮絮叨叨的未婚夫怀里表白爱情的事。利克心里喜欢这么想:只有在演戏时,她过的才是真实的生活,其余时间她就周期性地精神错乱,一错乱她就不再认识他,她自己也就换了个名字。除了台词,他与女一号没有说过一句话。每当这位身材壮实、神情紧绷的漂亮女士在后台从他身边走过,她的面颊一抖一抖,他感到自己不过是一道布景,只要被人蹭一下,就会平展展倒在地上。到底是什么问题,的确很难讲得清。完全是可怜的利克想象的那样呢,还是因为他不主动与人交往,那些完全没有恶意、自我中心的人们才让他独来独往?也许大家就像坐在火车里的一帮人,坐在一起的人形成了一个圈子,有个陌生人在一角埋头读书,那么大家也不会主动和他搭话。即使利克偶尔有了自信,努力说服自己相信他隐隐受到的折磨不合情理,可是类似的折磨记忆犹新,经常是在新的场合重新出现,他实在没法不当回事。孤独如果是一种状态,那还可以改正;可孤独如果是一种心境,那便成了一种无法治愈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