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第三章

两兄弟从门口出去,在律师学院空空的人行道上走了二十步,一句话都没有说。两人都完全没有表情。对克里斯托弗来说,这有点像约克郡。他印象中的马克,站在格罗比的草坪上,戴着常礼帽,拿着雨伞,猎松鸡的猎手们在他身后的草地上行走,越过山顶走到低处的障碍物旁边。马克可能从来都没这么做过,但这就是他在他弟弟心目中的形象。马克发现他的伞上一处皱褶没有整理好。他在进行严肃的心理斗争,考虑是否要把它解开重新整理——那可是相当麻烦!——或者可以等他到了俱乐部再说,在那里他就可以叫门房帮他立刻弄好。这就意味着他得带着一把没有整理好的伞走上一又四分之一英里穿越伦敦,这样会令人很不愉快。

他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让那个银行家帮你证明那种事情。”

克里斯托弗说:“啊!”

他考虑了一下,在大脑只有三分之一可以运转的情况下,他可以跟马克争吵一番,但他争得已经累了。他猜测拉格尔斯,他哥哥的朋友,会因为波特·斯卡索跟他的友情做出种种恶意的揣测。但他没有好奇心。马克感到微微的不适。他说:“你今早在俱乐部有张支票被拒付了?”

克里斯托弗说:“是的。”

马克在等待解释。克里斯托弗很高兴得知这个新闻传播的速度,这证实了他对波特·斯卡索所说的话。他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待这件事,好像看着一件机械模型流畅地工作一样。

马克更困惑了。三十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南方的大叫大嚷,忘记了这世上还有沉默寡言的人存在。如果在他的部门里,他会简洁地指责交通部职员的懈怠,或者指责他的法国情人——同样简洁地——在他晚饭的羊肉里加了太多调料,他习惯听到一大堆的借口或者否认,精力充沛地说个不停。所以他已经习惯认为他自己几乎是全世界唯一一个说话简洁的人。他突然不舒服地想起——但也带着满足感——他弟弟确实是他的弟弟。

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说,他对克里斯托弗一无所知。他好像在车道上往远处望,在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看一个孩子调皮捣蛋。那不是个真正的提金斯,他生得很晚,是个受母亲溺爱的孩子,而不是受父亲关心的孩子。母亲是位值得尊敬的女性,但是是从南瑞丁[212]来的,因此温柔,还很丰满。提金斯家年纪大一点的孩子受挫的时候,习惯责怪他们的父亲没有娶一个他们区里的女人。所以,从他自己的角度,他对这孩子一无所知。据说他很聪明,很不像提金斯家的一种特质。和多话有些类似!……嗯,但他并不多话。马克说:

“妈妈留给你的钱你都拿去干什么了?两万呢,不是吗?”

他们正在穿越一条窄窄的小街,两边是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房子。在下个四方院子里,提金斯停了下来,看着他哥哥。马克站着让他看着。克里斯托弗对他自己说:“这个人有权利问这些问题!”

好像电影里出现了一段奇怪的差错。这家伙变成了一家之主。而他,克里斯托弗,则是继承人。在那一瞬间,他们的当时进坟墓已经四个月了的父亲才头一次真正死去。

克里斯托弗记得一个奇怪的事件。在葬礼之后,他们从教堂墓地回来,吃了午饭,马克——提金斯现在还记得他那笨拙的姿势——拿出了雪茄盒,挑了一支雪茄给自己,把剩下的传给桌上的各位,好像人们的心跳突然停止了一样,直到那天,从来没有人在格罗比宅邸里吸烟。父亲把他的十二支烟斗装满放在门口车道旁的玫瑰丛里……

这只被看成是一件不愉快的事,一个坏品位的例子……克里斯托弗,他自己,刚刚从法国回来,根本没想到这件事,直到教区牧师在耳边悄声说话,他头脑里完全一片空白:“直到那天,格罗比家从来没人在屋里吸烟。”

但现在!这像是一个象征,而且是个完全正确的象征。不论他们愿不愿意,这里的两人是格罗比家的一家之长和继承人。一家之长必须做好他的安排,继承人可以同意或者不同意,但哥哥有权利要求他的提问得到回答。

克里斯托弗说:“一半的钱立刻分配到了我的孩子名下。我在俄国债券上丢了几千块。剩下的我花在了……”

马克说:“啊!”

他们刚刚经过通向霍尔本的拱门。马克反过来停下看着他弟弟,克里斯托弗站住让他看着,凝视着哥哥的眼睛。

马克对自己说:“这家伙一点都不怕看着你!”

他本来很确定克里斯托弗一定会害怕的。他说:“你花在女人身上了?或者你从哪里弄来你花在女人身上的钱的?”

克里斯托弗说:“我这辈子没有在女人身上花过一分钱。”

马克说:“啊!”

他们穿过了霍尔本,从后门的小路走向弗利特街。

克里斯托弗说:“说‘女人’的时候,我用的是通常意味的那个意思。当然,我请我们这个阶层的女人喝茶、吃午饭,或者给她们叫车。可能我该这么说,我从来没有——无论是结婚前,还是结婚后——和除了我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有过交往。”

马克说:“啊!”

他对自己说:“那么拉格尔斯一定是个骗子。”这既不让他感到焦虑,也不让他感到震惊。二十年来他和拉格尔斯在梅费尔一间很大、有些阴暗的房子里共用一层楼。他们习惯在公用的洗手间边刮脸边聊天,不然,除了在俱乐部,他们很少碰面。拉格尔斯在王室宫廷有份工作,可能是银杖侍从官[213]副手,或者这二十年间他可能被提拔了。马克·提金斯从来没专门去问过他。他自己十分自豪又十分封闭,对任何东西都不好奇。他住在伦敦是因为它大、空旷、官僚主义,他又很显然对自己的市民没有任何好奇心。如果能在北方找到一个同样广阔,其他个性也同样突出的城市,他宁可住在那里。

他对拉格尔斯几乎没什么想法。他曾经听过“讨喜的话痨”这么个说法,他认为拉格尔斯就是个讨喜的话痨,虽然他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当他们刮脸的时候,拉格尔斯就给他讲一天的八卦。这就是说,他从来没有提到过一个不可以购买她的美德的女人,或者一个不愿意卖掉他的妻子以获得晋升的男人。这符合马克对南方的想象。当拉格尔斯中伤一位北方的名门子弟的声名的时候,马克就会用这句话来堵他的嘴:“哦,不,这不是真的。他是旺特利瀑布的克莱斯特家的人。”或者另外一个名字,视情况而定。一半苏格兰血统,一半犹太血统。拉格尔斯个子很高,长得像只喜鹊,头总是歪向一侧。如果他是英国人的话,马克就绝不会跟他共用房间。他知道很少的出身和地位很高的英格兰人有这特权,话又说回来,很少有出身和地位很高的英格兰人会同意和人共用如此阴暗、不舒适,放置着这么多马毛坐垫的红木家具,或者洒满了透过磨砂玻璃的日光的房间。马克二十五岁就进了城,和一个叫皮布尔斯的人共用这个房间,那人已经死了好多年了,而且尽管拉格尔斯取代了皮布尔斯,他还是懒得做任何改变。跟一个区别更大的名字相比,微妙的相似减少了马克·提金斯因这改变而感受到的不适。马克常常想,比如跟一个叫格兰杰的人共用,一定会更令人不适。就这样,他还常常管拉格尔斯叫皮布尔斯,但这也无伤大雅。马克对拉格尔斯的出身一无所知——因此,以一种微妙的方式,他们的关系与克里斯托弗和麦克马斯特两人的关系很像。但克里斯托弗可以把一切都给自己的跟班,而马克不会借超过五英镑的钱给拉格尔斯,如果到一季结束还不还,他就会把他赶出房间。但是,因为拉格尔斯从来不跟他借任何东西,马克认为他是个非常高尚的人。拉格尔斯偶尔会说起他为了钱跟什么寡妇或者类似什么人结婚的决心,或者他在社会地位尊贵的人那里的影响力,但当他这么说话的时候,马克不会听他的,而他也很快转回可以购买的女人和犯了小错的男人的故事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