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切于我有影响的人,都对我集合以待,我一出世,他们便来塑造我,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对你们多讲他们,少谈自己。

当时——以后也一样——凡事我都很少想到后果,尽管老奶奶一再警告并预言等待着我的是:打工证明、牲畜围场、抡铁铲的苦活、监狱里的石堆、面包和水,还有终生的愚昧和堕落,可始终没能使我有所省悟。她乞灵于这一切警告和预言,讲得越来越激烈,特别是自从我跟吉米·克莱恩交往以后。她也竭力在家里对我加强管束,上学前检查我的指甲和衬衣领子,对我在餐桌上的举止管得更严,还恫吓我说,如果我晚上十点之后还待在街上,她就把我整夜锁在门外。“你可以到克莱恩家去,要是他们肯收留你的话。听我说,奥吉,我这是在想方设法让你成个器,可我总不能要你妈出去跟着你,看你做些什么呀。我要你成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你可不像你想的那样有那么多时间来改好。克莱恩家那小子会让你倒霉的。瞧他那一对贼溜溜的眼睛。老实说出来吧——他是不是个坏蛋?啊哈!他不回答。是真的了。”她说道,接着又厉声催逼:“说!”

我软弱无力地回答了一声“不是”,可心里暗暗嘀咕,她都知道了些什么,是谁告诉她的。因为吉米跟斯泰舒·考派克斯一样,的确从商店里和货摊上偷过他需要的东西。而且就在这时候,我们正受雇在迪弗街区百货商店的玩具部做圣诞节临时工,一身小精灵打扮,画着脸谱,充当圣诞老人的助手,并趁此机会在浑水摸鱼。

我们当时已是中学二年级学生,干这种差使个头已嫌太大,不过圣诞老人本人身材高大,是个瑞典司炉工,也干杂活,就住在商店附近的小巷里,以前在德卢斯[1]的铁矿石运输船上当司炉工;他肌肉结实,眼窝像尼安德特人[2],脑门上有烈酒灌多了的肿疱,胡子遮住的嘴唇上沾着哥本哈根海豹牌鼻烟。他在千疮百孔的内衣外面绑了几个枕头,使得腰身粗壮,又填衬了裤子,因为他的腿又长又细,最后我们帮他套上外衣。我和吉米身穿台球盘面绿呢小丑服,抹了一脸演员化装油彩,浑身撒满云母片假雪花,摇着铃鼓,吹着卷舌小喇叭,在店里来回阔步走动,一面翻着筋斗,把一大群孩子招引到三楼,那瑞典圣诞老人就坐在这儿的鹿车里,拉雪橇的驯鹿巧妙地从天花板上挂了下来,玩具火车咔嗒咔嗒[3]在开动,装钱的小筐像耗子似的沿吊线自动奔向收款员。我们就在这儿负责出售惊奇袋,盛袋的大桶用红绿纸、冬青、金刚石粉和银色鬃毛圈装饰着。这种圣诞袋每只售价两角五分,吉米认定这些袋数量有多少不可能有账目,于是每卖十袋就把一袋的钱塞进自己的腰包。开始几天他没把这一手告诉我,只是请我吃午饭。后来,生意越来越好了,他才让我知道这一秘密。按规定,每卖到十块钱,我们就得把钱交给收款员。“她径自把我们交的钱和别的零钱一起倒进钱袋,”他说,“她只忙着收钱,根本没记下钱是哪儿来的,所以我们何不斩它一刀呢?”为此我们商议过多次,最后议定每卖十袋扣下两袋的钱。这儿人声嘈杂,一切绚丽夺目,人人都被圣诞节的铃铛声、转轮声、颂歌声和信号钟声所吸引,我们偷偷摸摸做的这些手脚,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我们偷了不少钱。吉米比我更多,不仅因为他下手早,而且还因为我们大吃奶油馅饼之类的油腻东西,我把肚子吃坏,有几天没去上班。也许是由于我们干的坏事得手太易,成就辉煌,而我又不知道怎么来花掉到手的钱,所以心里愈来愈紧张。吉米花了不少钱买东西送人——给每个人都送了漂亮的男拖鞋或羽带女拖鞋,还有吸烟服、花哨领带、小块地毯和铝制品。我送给妈一件浴袍,给老奶奶一枚雕花别针,给乔治一双方格长筒袜,给西蒙一件衬衫。克莱恩太太、艾丽诺,还有几个女同学,我也送了礼物。

不上班工作的日子,我喜欢待在克莱恩家。他家的窗台跟马路的人行道平行,可以品尝一下自己安坐在客厅里,而外面正因我们的罪行闹得天翻地覆的滋味,像个罗杰·图伊、托米·奥康纳、巴西尔·班哈特,或者是迪林杰[4]那样的人物,他们面部动过手术,指尖上抹着麻醉药,玩单人纸牌戏,关心体育比赛结果,叫人送上汉堡包和冰淇淋牛奶,最后在去电影院时或在房顶上中埋伏被捕。有时,我们就在吉米家的家谱上用字母标出宗亲关系,克莱恩家的人相信,他们家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十三世纪一家姓阿维拉的西班牙人。他们家有个远房本家,在墨西哥城开皮夹克厂,祖先是西班牙人一说,就是他倡导的。以我来说,我非常乐于相信他们家有幸有这么一位祖先。经过一番努力,我和吉米在一张机械制图纸上,用红墨水和墨汁画出了他家的家系图。这对我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圣诞节假日结束时,我们的事被迪弗商店逮住了。部门经理来到我家和老奶奶作了一次谈话。原来那些惊奇袋是有一份清单的。对于侵吞货款一事,我不想否认,就连那经理说的吞进七十块钱的数目,我也不作任何辩解,尽管我们拿的实际上没这么多。起先,老太太不肯管我死活。她冷冰冰地对西蒙说,他最好还是去把社会福利调查员鲁宾叫来,因为她实在精力不济。而且她答应承担的只是协助教养孩子,而不是对付罪犯。后来还是西蒙说服了她。他说,那样一来,慈善机关肯定要打听我们已工作多久,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当然,老太太丝毫无意像她恐吓的那样把我送进教养院。可是单凭她这么一吓,我已做好准备,被迫承认他们的惩罚权,以中国人听天由命的态度上少年法庭受审,然后进教养院。而且事前也知道自己不学好会有什么下场。这多少有点表明,我认为人们是对的,因为他们全都发火了。可另一方面,我并不真正感到自己是个罪犯,不认为是站在宇宙广阔分界线错误的一边,已和那些人类的渣滓在一起,和那些眉留疤痕、拇指残缺、耳鼻开裂的人为伍了。

这一回,我受到的不仅是恫吓和叱责,而且还有货真价实的屈辱。老奶奶以最大的嗓门朝我狗血喷头地痛骂一顿之后,便冷若冰霜地对我不理不睬。西蒙对我也非常冷淡。我不能对他回嘴,说是他先教我少找人零钱的。他只是简单地说我是个笨蛋,那神情仿佛不明白我在讲些什么。妈一定觉得这是她倒运的时辰,是她不幸对父亲以身相许的结果开始呈现最后的报应。连她也对我说了几句刺耳的话。我难受极了。可是他们没能使我乞求宽恕——虽然想到要被判入狱我不是无动于衷:头发剃光,吃粗菜淡饭,在泥地里集合,受尽威逼,任人驱使差遣。要是他们认为这是我自作自受,那我就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