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7页)

啊,她让我们深深咽下一口她的现实的药水,见我们眼里渐渐显出清醒的神色,不禁大为高兴。她讲完乔治的时候,眉飞色舞,得意非凡。我始终认为,乔治虽然继续在吃着牛肉,抹着肉汁,可他对所讲的事是有所领悟的。我并不想说老太太心中全是邪恶,而乔治只有崇高。真实情况不可能如此。她确有艰难的实际负担,就连她这样提出这件令人震惊的事,恐怕于我们也是有益的。我们自己就没有胆量和才智提出这个问题。就跟许多心地仁慈的人一样,不管怎样,他们也得像别人那样过活,因而不得不依靠性格较为坚强的人搀扶他们一把。可我这是让老奶奶有了最好的借口了。因为这里面仍有她从中得到的乐趣。她自言自语地轻轻发出一声“啊哈”,她下棋围住敌方时也是这样。情况总是如此:我们拒不正视我们的错误会有什么后果,可怕的后果也就接踵而来。就像以利沙的熊扑向戏弄他的顽童[9],或者像那个犹太人轻率地伸手扶住约柜[10]不让掉下牛车而被神击杀[11]一样。这是对不及时改正错误的惩罚。事情就是这样。能一直警告我们人生就是如此,并能为这种严酷无情有所作为,她为此感到高兴。

乔治坐在那里,一只脚踏在另一只脚上,以他那毫无所觉、心智不全、天真无邪的样子吃着肉汁,和这种世俗的推论形成鲜明的对比。妈伤心地提高嗓门想回答老奶奶的话,可是说得含糊不清。她平时话就不大讲得清楚,在她激动或伤心的时候你就根本别想听懂了。接着,乔治也停下不吃了,开始呜咽起来。

“你!安静点!”老太太说。

我出来帮着他和妈说话。我说乔治还没干出什么不好的事,我们应该让他留在家里。

她料到我会这么说,心里早有准备。“我的聪明才子[12],”她以辛辣的讽刺口吻说,“你真是天才!你莫非要等到他惹出祸来?需要你的时候,你能在家照顾他吗?你跟着那个小流氓克莱恩在大街小巷鬼混,学着偷东西,还干着各种各样的坏事。也许你很乐意做你弟弟和那个浅发波兰女孩的私生子的伯父吧?你还要对她那位在牲畜围栏里干活的父亲解释说乔治会成为他的好女婿?他定会像宰牛那样一锤子把你给砸死,再放把火把这幢房子给烧成灰。”

“不过,”西蒙开口了,“要是奥吉真的愿意负责照管他……”

“即使奥吉比现在的他强,”她抢上来回答说,“那又有什么用?奥吉偶尔有个工作时,挣的钱还不如惹的麻烦多。要是他一点不工作,你想想,那就够你瞧的啦!他会随随便便把这孩子往克莱恩家一丢,顾自和他那班狐朋狗友到处去鬼混。哼,我了解你这位弟弟,我的好孩子;只要不让他麻烦,他慷慨大方得很,心地再好没有,一感动什么都能答应你。可是他可靠到什么程度,那就用不着我来告诉你了。即使他说话算数,在他挣不到他那点钱时,你能代他负担吗?怎么样?你莫非继承到一笔遗产了?你能像劳希先生那样为我们的儿子花费毕生心血,为他们提供仆人、保姆、家庭教师么?我已经尽我所能给你们一点教育和良好的教养,甚至还想把你们培养成有身份的人,可是你们必须明白自己是什么人,是怎么样的人,而不要想入非非。所以我告诉你,这个世界对待你们决不会有什么仁慈,你最好还是先为自己着想。我比你总懂得多一点。我知道错误该怎么纠正,也知道单单由于愚蠢就有多少条丧生的路,更不用说别的了。我曾对你的弟弟讲过这些道理,可他什么都听不进,想法固执得像醉鬼撒尿。”

就这样,她一个劲地讲着这些世道的艰难和不祥的预言。她用不着争取西蒙的支持,在乔治这件事情上,他和她完全一致。只是出于对妈的同情,他才不想公开站出来附和她,可当我们俩单独在卧室时,任凭我又是谴责,又是论证,他总是摆着一副高人一等的面孔,悠然自得地平躺在床上——在瑞雷苏达牌面粉袋缝的床单上——直到他认为我打算听他说了,才开口:“谁信你那一套,小家伙。趁你的脑子还没变成尘土吹散,干吗不时常用用它呢?老太太说得对,这你也清楚。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关心乔治,可他的事总得有个安排呀。你怎么知道他会起什么念头、会干出什么事?他不再是个小毛孩了,我们不能看守他一辈子。”

自从我丢掉火车站那份工作,和魏格勒及水手布尔巴惹了麻烦,直到在迪弗街区百货商店干了丑事以来,西蒙一直对我很凶。他对克莱恩和吉米也看不顺眼,我还犯了个错误,把自己对希尔达的恋情告诉了他,结果白挨他的讥笑奚落。“嘿,”他说,“弗丽德·考布林长大了也会比那妞儿好看。不过不管怎么着,她的乳房大概会长大的。”当然,西蒙知道我不是个记仇怀恨的人,而是火气上得快消得也快的脾气。他认为他有资格这样对待我,因为他在上进,而我却尽干糊涂事,他有心等时机一到便带我出头,就像拿破仑照顾他的兄弟那样。我和老太太关系搞得最僵的时候,他对我态度冷淡,保持一定距离,可是他也对我说过,只要我遇到的是真正的麻烦,确实值得帮助,他一定会帮我摆脱困境。他不愿看到我那班笨蛋朋友拉我陷入泥坑。没错,他对我有一种责任感,对乔治也如此。我不能说他在乔治的问题上态度虚伪。

“你刚才只让妈说,自己不开口,真把我给气坏了,”我对他说,“你明明一清二楚,除非我退学在家照顾他,要不我为那孩子做不了什么。可要是妈想把他留在家里,你就该遂她的愿,你不该干坐在那儿让她出尽洋相。”

“这事对妈来说,可以分期处理,也可以一次性解决。”西蒙躺在黑色的铁床上,身体壮健,皮肤白皙,毛发金黄。他说话的口气十分坚决。后来他停了停,镇静地用舌尖舔了舔那颗断牙。他似乎预料到这次我会比以往更猛烈地对他开炮,待我说了最尖刻的话之后,他才接着说出不用他说我也一清二楚的话,“她可真把你说得对极了,奥吉。你自己心里明白,这一阵子你很不振作。可是不管怎么说,我们至多能让这小家伙和我们一起再待上一年。即使你拼了老命为他争也没用,而且你并没有替他争。”

“嘿,她认为她现在是一家之主了。”

“随她那样去想吧,”他说,短促地大声吸了口气,通了通鼻子,这是他头脑最冷静时的迹象,接着用脚丫子打开电灯,开始看起书来。

于是,在这之后,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不能再承认老奶奶是一家之长,昔日的某些权威也已改属西蒙。我宁愿待在房里和西蒙在一起,不想出去见妈妈。她洗了碟子,把桌布上的食物碎屑抖落后,便仰身躺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普鲁士帽尖形灯泡射出炫目惨白的光线,经过她的头,照在布满被压扁的果子似的疙瘩、气泡和条条刷痕的墙壁上。每遇伤心事,她从不装腔作态,而是悲从心起。她不吵不闹也不哭,似乎只以一种极端痛苦、骇人的神态,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厨房的窗外,直到你走近她的身边,才能看清她那满眶的泪水、绿色加深的眼睛、越发红润的脸颊和缺牙少齿的嘴巴。她把头横靠在椅子的扶手上,从不直靠。她生病时也是如此。她穿着睡衣爬上床,把头发打成辫子,不让它缠结弄乱。她躺在床上对谁都不理不睬,一直要到她觉得能够起床下地为止。我们拿了体温表去也毫无用处,她拒绝量体温;她默默地躺在那儿,静待两种力量斗争的结果,一直不动脑筋,她也不会动脑筋。她对于死亡还是痊愈,自有她某种独特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