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7页)

不过,我根本没有进教养院的真正危险。浴袍、饰针和其他我送人的礼物都退赔给了人家。我在考布林家干活积攒的钱已足够赔偿。吉米家的人也替他了结一切。他挨了他父亲一顿痛打,他母亲哭了一场,在我的羞辱稍有缓解之前,他家对他的事早就作罢了。我们家对这种事要严得多。克莱恩家的人对我也没有生气,在他们看来,这不是什么值得生气的大问题,也不认为这是我灵魂上的一个什么污点。不几天,我便像往常一样受到欢迎,艾丽诺依旧叫我“情郎”,给我织一条围巾,以便顶替我得退还的那条。

在这场风波中,吉米始终保持着镇定自若、毫不在乎的态度,他父亲穿着内衣挥臂朝他乱捶狠揍时,他也一点没有畏缩。事后他气的只是迪弗商店反而赚了我们的钱。他们的确如此。他想出一些报复的办法,甚至说要放把火把它给烧了;可我已经吃够了迪弗商店的苦头,其实他也一样,不过想想报复计划至少可以消除他几分心头之恨。

吉米的表兄克莱姆·丹波[5]对我们放火烧店的主意和别的暴力计划,大大嘲笑了一番。他建议,如果我们真想捞回一些损失的钱,不妨去参加在韦伯举行的查尔斯顿舞比赛,设法挣点正当的钱。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他一心想做一名演员,已经在业余演出晚会上试过身手,模仿一个英国人讲一个有关开伯尔山口事件[6]的长篇故事。波兰人和瑞典人不断地嘘他,晚会主持人只好请他下台。他哥哥唐纳德唱了一首《玛吉塔》,跳了一只踢踏舞,确实赢过五块钱。唐纳德长得很帅,一头乌黑鬈发,是他母亲的宠儿。他母亲也长得娟秀、端庄,在自己店里时常穿一身黑衣服,戴着夹鼻眼镜。她经常挂在口边的话题是她那位当实业家的哥哥,他在大战期间因患斑疹伤寒死于华沙。克莱姆长得像父亲,脸色红润,颧骨突出,鼻子很高,发脚很低,嘴唇又厚又大,除了体重以外,样样都像;他的两腿细长,老是摇晃不定。他曾大言不惭地说,要不是雪茄烟烧伤了他的心肺,以及健康手册上所谓的手淫阳痿伤了元气,他本有希望获得本市半英里赛跑冠军。他嘲笑自己的丑恶行径,嘲笑使那些爱训诫人的世人不满的一切事物。他神气十足地在跑道上走着,他的大腿跟小腿一样瘦得皮包骨头,上面长满笔立的黑毛,对竞争对手既俏皮又傲慢,那些人都老老实实地在蹦蹦跳跳或摆正姿势。可他依然有点神情恍惚,提心吊胆,在他那张既诙谐又严肃的长脸上,一对黑眼睛时常显得异常忧郁。他会消沉得像一摊烂泥。他说,只要我努力去干,干什么都会比他强。“真是这样,”他说,“你能惹得妞儿们对我不屑看一眼。”他称赞我,主要是这一点。“像你那样的牙齿,真是好极了。我妈由着我把牙全给毁了。要是将来我一旦成名走红,我就只好戴假牙啦。”无论他说什么,我几乎都会乐得合不上嘴,因此他常对我说,我是个傻小子。“可怜的马奇,什么都能逗他发笑。”

总的说来,我们相处得很好。他对我的幼稚无知宽厚相待。在我害了相思病时,曾得到他和吉米的不少帮助。我的病有着典型的症状:不思饮食,心神专注,日夜渴慕,讲究外貌,精心打扮,自感无能,以及满脑子电影里学来的念头和流行歌曲中的词句。我的意中人名叫希尔达·诺文森,她个子颇高,但脸蛋较小,面色苍白,且有其他肺弱的症状,说话声音轻而快,羞羞答答。我从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只是笨拙地装作偶然从旁经过。内心兴奋得怦怦直跳,热流痛苦地在周身沸腾。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她身旁走过时,看起来似乎无动于衷,仿佛心里正在想别的事。她有一张俄罗斯人的脸型,灰白的双眸低垂,不愿直眼看人,就像那些年纪较大的女人。她穿一件绿色上衣,抽烟,走在路上时胸前抱着一摞课本,脚穿开面套鞋,鞋扣丁当作响。那双开面高筒套鞋迈开的脚步和快速的丁当声,对我这为爱所苦的人,犹如枝枝火热的飞镖,直射我的心窝,使我如痴如狂,直想立刻跪倒在她面前。后来,待到我懂事多了,失去了这份虔诚,色欲之心便占了上风。在那些初恋的日子,我一味渴求风度的优雅,感情的纯真,而我在有关爱的一切物质条件方面是颇有底子的,这也许是由于遗传。

我没有想到希尔达会因我对她的盯梢而感到飘飘然,当克莱姆和吉米告诉我这一点时,使我大为惊讶。我在走廊上跟踪她,看篮球赛时设法钻到她背后,还加入幸福联谊会,为的是每星期一次放学后能跟她在同一房间里待上一小时。她乘电车回家,我就站在车后门的梯阶上受罪。她从前门下车,我就急忙从后门跳下,跳进积得厚厚的污雪,跳到西区街湿透的灰黑木板上。她父亲是个裁缝,家就住在铺子的里面。希尔达走进门帘——她进去后干些什么呢?摘下手套?脱掉套鞋?喝杯可可?抽支烟?我自己不抽烟。摆弄摆弄她的书?诉说头痛?向她母亲吐露说,我在一个冬日的下午,身穿羊皮袄,脚步沉重地在她家那条阴暗街道的微光中踯躅?我想她不会那么做。她那位做裁缝的父亲也不像知道我守候在那里。他是个瘦骨嶙峋、不修边幅、弯腰弓背的男人。他正在店堂里忙着用针把衣服别住,用水湿润,然后烫熨平整,已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别的什么都顾不上了,我尽可以朝他看个仔细。不知怎么的,希尔达一进了屋,便再也不出来了。她就那么待在家里,似乎已没有出来的必要。

“让人着迷的妞儿有的是!”克莱姆·丹波皱起鼻子奚落说,“我带你去嫖一次妓女,你就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说,我当然没有答腔。“那么我替你写封情书给她,”他自告奋勇说,“请求跟她约会一次。只需跟她溜达一回,吻她一次,你就一定会倒胃口的。你就会看出她有多笨,而且人也长得不漂亮。她的牙齿糟透了。”就连这我也谢绝了。“好吧,那就让我来对她说。我会告诉她,要她趁你眼睛还瞎的时候把你抓到手。她决不可能搞到比你更帅的了,这一点她自己心里一定很清楚。你怎么会看上她的?是因为她抽烟吧,我敢肯定。”最后,吉米说:“别再烦他了,他喜欢单相思。”说罢两人都猥亵地握住自己的生殖器,在克莱恩家的起居室里乱蹦乱跳,在家具上东碰西撞;那起居室是我们经常聚会的场所。但是我无法扼制心中的渴念,在那阴郁的下午,我依旧怀着仰慕的心情,伤心地在裁缝铺对面的街口转悠,或者直愣愣地站在那儿,像根涂上颜色的木桩。她那位骨瘦如柴的父亲,佝偻着身子,一直在忙着穿针引线,想必不会去留意通过那灯光通明的窗口,自己会把怎样的形象映到街上。她那个瘦小的小妹妹,穿一条黑色运动裤,在用一把大剪刀剪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