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10页)

他说,他的方法是多次重复施加压力,它的作用等于一下重击。他特别引以自豪的是,他和别人一样善于运用时代所提供的方法;要不是在现在这样一个进步的时代,他会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木乃伊似的任人摆布,或者是靠别人帮助在教堂门前乞讨为生,近乎一具活僵尸,或者更难受的是,让你时时想到自己在死去以前还会受什么活罪。可是现在——啊,跛足的赫菲斯托斯[24]能造出精巧的机器,大概不是出于偶然;一个正常人不需要用曲柄、链条和金属机件使自己升起来越过障碍。艾洪所以能干这么多事情,完全是由于人类进步了;尤其是全人类都那么爱上各种各样的器具、设备,别人也都少不了这样那样的用品、器械、小装置、滑动门、公共设施什么的,相比之下,艾洪对此的依赖程度也不见得多出多少;这些东西让人摆脱了许多繁琐的劳动,而使得脑子成了最辛苦的部分。每逢艾洪那张鹰钩鼻子高耸,高贵的波旁王族成员[25]似的胖脸若有所思的时候,他会表情严肃地向你讲述机器时代的真情,它的长处和弱点,其中还离题夹杂着讲一点残疾人的历史——斯巴达人是傻瓜,俄狄浦斯[26]实际上是个跛子,神人通常都有残疾,摩西[27]说话结巴,巫师德米特里一只手臂肌肉萎缩,恺撒和穆罕默德都有羊痫风,纳尔逊勋爵[28]有一只衣袖是用别针别住的——可他特别强调机器时代以及必须加以利用的这种时代的优点。而我,就像一个士兵在恭听一位学识渊博且喜论说的绅士先生大作报告。

从小所受的教养使我惯于听人讲话。艾洪风度优雅,学识丰富,能言善辩,而且他的目的并非要对我施加什么实际影响。他不像劳希奶奶那样,教育起我们来,用七十五厘米口径重炮猛轰。他用的是循循善诱,因势利导的方法,妙语生花,令人钦佩,不是摆出父亲的架势。我也从来没有奢望自己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艾洪家的人在谈话中,不会像谈论他的独子阿瑟那样讲起我。每当家里有什么重要事情,他们就先把我打发出去。为了确使我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艾洪不时会问起我家里人的情况,仿佛他没从考布林、克雷道尔、克莱姆和吉米那些人嘴里打听到我的底细。他做得很聪明,用这样的方式让我知道自己的地位。如果说老奶奶心存奢念,盼望西蒙和我可能会受到有钱人赏识使我们发迹的话,艾洪则完全相反,不让我以为我和他关系密切,他喜欢我便会把我列进遗嘱。他叫干的那些活儿,替他去干的随便是哪一个,都得和他关系密切才行。艾洪和他太太那么处心积虑地要让我明白自己的地位,有时候真使我生气。不过他们也许没看错;老太太就一直给我们灌输这种受阔佬赏识的念头,尽管我从来没有认真接受过。不过,这种念头还是有的,因而也就使我多少增加了几分怒气。艾洪和他太太都自私,但并不吝啬,我得说句公道话,在这方面,通常我是能保持公道的。他们夫妇俩只是自私,比如两人在草地上野餐,不请你同享等等。如果你自己不是极想弄片三明治尝尝,那甚至是一副令人愉快的景象,但见他们撒上芥末,切开蛋糕,剥去鸡蛋壳,削去黄瓜皮。不过艾洪确实自私;他的鼻子一刻不停地在嗅,能嗅闻出一切,有时候严肃认真,有时候全无风度,鬼鬼祟祟,偷眼看看可有人注意,可是即使有人注意,他要干还是会干的。

我想,即使他们没有一面强调我不可能继承财产,一面又总在讨论继承问题的话,我也决不会认为自己是局长的一个遗产承受人的。

他们这些人嘛,不用说成天都泡在保险和财产、诉讼和败诉、拆伙和赖债以及争夺遗产之类的事情中。在那些有钱的阔佬们聚会时,你所听到的就是这些事。他们一个个坐在那儿,显得各有各的特征,戴戒指,抽雪茄,穿高级的袜子,戴崭新的巴拿马草帽;他们的运气各有好坏,他们的智慧也各有高低;脸色阴沉,出于长相或者由于烦恼,对妻子、女人和儿女任意支配或是一味顺从;所受创伤有轻有重;他们在人生的喜剧、悲剧、性闹剧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各不相同;他们或者玩弄人或者被人玩弄;他们或者掌握自己的命运或者受命运折磨摆布;他们精心策划各种骗局、破产、纵火;不管一生前途如何,不顾离死亡还有多远。他们也各有优点:其中那位年已半百的强汉为人规矩,有的乐善好施;有的有同情心;有的有胆识,头脑精明,善赚外快;有的虽然不会签名,但心眼好,乐于借钱给人,有一个把羊皮纸手卷赠给犹太教堂,有一个保护波兰亲戚。这大家都知道,艾洪把这一切全都记了下来。显然,每个人都知道每件事情。他们彼此都很坦诚,互相也很尊重。也有许多见不得人的卑鄙事。不过,在栏杆围绕、摆着凳子的地方,或者在办公室旁的小房间里玩牌时,谈的几乎全是生意经——什么监管他人财产权啦,不动产转让啦,遗产继承啦等等,除此之外,简直没有别的。就像说到拉布拉多[29]时,不外是严寒,在安第斯山脉[30]顶峰,人们关心的是呼吸,对海底矿层中的康沃尔郡[31]矿工来说,主要是空间。而且,在那些房间的墙上贴满有关保险的各种广告画:在着火时无法逃生的房子中陷于绝望的人们,老鼠在咬坏房梁,家庭主妇跌倒时把碗柜一并拖倒等等。这一切都表明,你怎么也回避不了遗产问题。老局长是不是喜欢我?艾洪太太平时虽然是个和善的妇人,可有时也会给我使我想起撒拉和夏甲的儿子[32]那种眼色。虽然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一点都没有,我不是他们的亲人,而且那老头也有家族观念。我又没有试图以钻营来弄到遗产,谋取将来属于他那温文尔雅的儿子阿瑟的任何名分。不错,局长是喜欢我,摸摸我的肩膀,给我一点零钱;不过他想到我的仅此而已。

蒂莉完全不了解她公公和她丈夫。她那埃及法老式的短发,虽然高耸在一颗貌似聪明的脑袋上,可她一点也弄不清那父子俩想的会是什么,尤其是她丈夫,那么机灵,那么有才智,那么能随机应变。她崇拜他、顺从他,也像我们其余人一样,照他的吩咐替他东奔西走,做这做那。他常派她去市政厅,向档案室或执照局查询资料;他要把问的都写成书面,因为她永远也讲不清他要的是什么,然后她带回管理人员写的资料。为了不让她在跟前碍手碍脚,每当要搞什么名堂,艾洪就打发她去城南看亲戚,坐上一整天电车。自然,每次她都乖乖地去了。而且,她也知道他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