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10页)

假定现在是艾洪有代表性的一天,在午饭的时候。艾洪太太不愿为煮饭烧菜操心,喜欢买现成的或做起来方便的饭菜,买点熟食,开听鲑鱼罐头,放点洋葱,浇上点醋,或者是汉堡包加炸土豆。这种汉堡包可不是午餐车卖的扁塌塌靠面粉充数的那种,夹有几大片放许多大蒜煎得发黑的肉片,还抹上辣根沙司和肉辣酱,倒也不难下咽。这是艾洪家的家常便饭,就像他家的气味和陈设那样经久不变。哪怕你是远方的稀客,吃的也是这种你从没吃过包你不会肚疼的饭菜。局长、艾洪和丁巴特对此从无异议。而且一吃吃很多,照例是用茶或可乐送下。饭后,艾洪还服一白匙铋纳多。喝一玻璃杯沃基肖[33]矿泉水,帮助肠胃通气,他常常以此开自己的玩笑,可是从不忘记服用。他很当心自己身体的各种情况,不让舌苔太厚,注意各部分机能良好。有时候,他装作替自己看起病来时,样子十分认真。他爱说医生遇上他就要晦气,尤其是那些说过他没有多大希望的医生。“我送掉两个医生的命了,”他说,“他们都说我一年之内便要呜呼哀哉,可是一年没到他们自己倒先归天了。”他把这件事告诉其他的医生时,心里觉得很痛快。可他还是无微不至地关心着自己的身体,对于他所爱护的自己这个身子,他常常像个顽皮孩子似的大力进行嘲讽,不断加以取笑。他故意吐出舌头,扮出鬼脸,装成呆头呆脑的样子,用眼睛画着十字,然而他始终想到自己的健康,按时服药粉,吞铁质肝精丸。你几乎可以说,他念念不忘他的消化系统和吸收作用;死亡已经潜入他的全身,潜入他脑子的中心,他的性生活和他那双工于细察的眼睛。啊,当然,他眼下的身体还不错,很不错。可是对自己他得比对别人多用心思,因为他若一有闪失,他便整个儿完了,没什么可说的,他就成了一笔死账,一个失去四肢的可怜虫,一个累赘,一个废物。我知道这个,因为他把什么心思都说了出来,虽然不公开讲他银行里的存款和他拥有的产业,对于生死大事却绝对坦率,他会把他的心事告诉我,尤其是当我们俩在他的书房里忙着搞他的一个计划的时候,这种计划他越想搞得系统却越不切实际,越杂乱无章,以致最后变得一团糟,让你既没法推行,也无从着手。

“奥吉,要是换一个人,像我一样,也许早就完蛋了。有人认为,人不过是个要吃要喝的酒囊饭袋;《哈姆莱特》里就有这种论调。你要找多少就能找到多少。人是一件多么精美的作品,身在金光灿灿的天地中,可是他却悲观厌世。你瞧我,我连活动都不自如,不灵活。你可以说,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应该乖乖地躺下来撒手人间,可是如今我反而在主持大买卖,”——这句话并不完全正确;掌舵的实在仍是局长,不过说得还是有点意思。“要是我躺在里屋,盖着毯子听凭自己慢慢地死去,或者喋喋不休地诉苦发牢骚,没有人会责怪我,那些身强力壮的人也都会避开我,为的是不想见到我。比如,像你这样一个结实得像野马、脸红得像苹果的小伙子。你真像个招人喜欢的亚西比德[34],我不知道你的脑力怎么样;你还嫌太活泼,哪怕你以后变精明了,你也永远不能和我的儿子阿瑟相比。要是你有幸有人对你说实话,你听了可不该生气。不管怎么说,你这样的人能做个亚西比德,已经很不错了,和你同类的人相比,已经高出许多了。不过也别以为没有人恨这个怪人。除了苏格拉底,大家都讨厌他,他们说他讨厌得像只老狗。不只是因为这小伙子在驾船去西西里之前,敲掉了神像的阴茎[35]。现在言归正传吧,像萨丹纳帕路斯[36]那样沉溺于享乐之中是一回事,一心指望扑通一下正好掉在看得到的好事前是另一回事。是不是这样?你需要有一种使你超越这一点的才华。”

在里屋的书房里好安静啊!沉寂、宁静的下午,大书桌上铺着油布,墙上挂有半身胸像,看不见的汽车发出嘟嘟声,颤抖着驶向公园,在装有防盗铁栅的窗子外面的院子里,布满阳光,台球在绿呢和海绵橡皮的台面上撞击和滚动,殡仪馆的后门越来越寂静,几只猫蹲在小巷那头路德会教堂花园里的小径上,头巾包到颏下的几个丹麦籍女教士常在那儿清扫,但很少见到她们从小径上走过。她们是从她们的教堂那有弧形拱顶、总是油漆如新的门廊里出来的。

他拿我和他儿子相比的方式使我有点难过。不过把我比作亚西比德,我并不在乎,而且让他去以苏格拉底自居吧,因为他原本就是这么个意思。我们冠上这种头衔,正像把穿上锁子甲的英国君王比作布鲁图[37]。如果你想在那些气度清明、生活严峻的古代完人中,挑选你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人物,并且想跻身于伟人之列的话,我一直认为这没有什么不可以。比彻牧师[38]曾对会众说:“你们是神!你们像水晶般明澈晶莹,你们的脸容光焕发!”我不能百分之百同意像他这样一个人的意见。从我见到的现实中的一张张脸——集体的或者单个的——来看,我可没有那么乐观。应该永远承认,能洞察事物的真相是一种天才,尤其是在全球遭受特殊破坏,世界陷于奢华淫糜,低劣丑陋的碎石和火山白榴拟灰岩看来比水晶更为常见——在有一般情理的人看来——似以满足于中等的石英为宜的时候。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的什么地方,听到大叫一声“我是人”时会有很多人恍然大悟。不过我一直都准备尽可能冒一冒风险,即使在艾洪他穿着银行家的裤子,打着大人物的领带,一双拐曲无用的脚架在那张特制轮椅的理发椅般的踏脚上,春风得意的时候,想要让我按他的意志行事,我也从来没有就范。我也始终没能断定,他的意思是说他是一个天才还是他有天分。我想他是故意要别人对他的意思有点怀疑。他并不是那种在还有一线成为天才的希望时却贸然公开声称自己不是天才的人。不过在某些人眼中,比如他的同父异母弟弟丁巴特,他顶呱呱是个天才。丁巴特总是口口声声说:“威利是个奇才。给他两毛五分钱的电话代币,他就能把它变成一大笔钱。”艾洪太太也无条件地对此表示赞同,说艾洪是个奇才。他做的任何一件事——这些事涉及范围很广——她都认为是对的。没有比艾洪水平更高的能人了。就连她那位经管着哈罗威企业管理公司、自己也是个赚钱能手的表亲卡拉斯也比不上他。卡拉斯那个卑鄙下流的坏蛋,是只老狐狸,精通一切鬼门槛,他穿着十分讲究,挂着微微的歪笑,一对敲诈勒索者的眼睛,连艾洪太太都怕他,不过人们都认为他够不上艾洪那个级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