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7页)

阿瑟没有一技之长;他学的是文学、语言和哲学,不像克雷道尔的儿子考茨那样做牙医,现在能养家。突然间,儿子搞什么成为举足轻重的事了。考布林的儿子霍华德·考布林则靠吹萨克斯管挣钱。克雷道尔现在已不再向我嘲笑儿子对女人的反常冷淡了,反而劝我求他儿子在诊所的药房里给我找份工作。考茨为我弄到一份救济性的差使,在药房的小卖部站柜台,卖冷饮。我感到很高兴,因为西蒙中学毕业了,慈善机关已不再给我们救济,他在拉萨尔街车站打工的时间也减少了,工头鲍格把活儿都安排给自己那些失业的舅爷妹夫什么的,把别的人全都赶跑。

至于积蓄,西蒙作为老奶奶的接班人,家里的钱一直由他掌管,可也全完了。银行在第一次抢兑时便关了门,那有石柱子的行址现在成了鱼铺,艾洪从他那台球房的角落里可以看见。西蒙毕业时的成绩仍然优秀——我真搞不清他是怎么弄到的——还当选为毕业班的司库,负责采购纪念戒和校徽。我想,这是他看上去很诚实的关系。有关经费收支情况,他得呈报校长,可是这并不妨碍他和首饰商的私下交易,为自己净赚了五十块钱。他整天都很忙,我也一样。至于忙点什么,我们则互不相告。不过,因为我一直以来注意他已成习惯,对他所作所为,略有所知。至于我在干点什么,他是不屑停下来回头看上一眼的。他已向市立学院报了名,跟当时一般人的想法一样,希望读完后可以参加公务员考试。申请进气象局、地质勘探队和邮局工作的人陡增,这从学校和图书馆布告牌上成叠的黑体字公告中可以看出。

西蒙能给人以鹤立鸡群的感觉。这也许和他所读的书多有关,还有他练就的那种炯炯有神的当头儿的目光。像约翰·赛维尔[10]的、或者像杰克逊[11]的,在决斗中,当对手的子弹擦过他外套的大纽扣,他正准备开枪的一刹那——一种俨如天神、凛然正视的目光。那神情显得光明磊落而又成竹在胸,那深谋远虑但非为个人忧戚。我认为,西蒙一度确有真诚,而既然一个人有过真诚,你怎能肯定说,他现在就完全没有真诚了呢?可是他是运用这些东西,是利用它们。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那么,故意运用的时候,这些表情是否就变假的了?当然,话又说回来,在争斗的时候,谁会不利用自己的长处呢?

也许,以前劳希奶奶就是出于对西蒙这种天赋的赏识,才把自己别出心裁的梦想,寄托在罗森沃德或卡内基[12]的善行计划上的。西蒙在街角看人打架,在十多个主动自荐的目击证人中,警察偏会挑中他问他情况。或者是,教练从健身房储藏室里拿出一只新篮球时,有几十只手臂挥舞着要那只球,可是他却会把球扔给并未争着要的西蒙,西蒙也料到教练会把球给他,因而他接球时丝毫也不感到意外。

眼下西蒙处境欠佳,因而不得不减慢他迈向秘密目标的速度。我当时不知道他的目标是什么,也不甚明白为什么需要一个目标。对这我还理解不了。不过他确实无时无刻不在获取各种各样的知识和本领,例如跳舞、和异性交谈、求爱、送礼品、写情书,了解各餐馆、夜总会和舞厅情况,怎样打领带领结,胸袋里的手帕怎么插法才算正确,怎样选择衣服,在那班粗野的流氓无赖群中如何保护自己,以及在体面的人家举止应该怎样等等。最后这项对我来说是个难题,我不曾学会老奶奶有关举止的教诲,可是老奶奶在讲时,西蒙看似没用心听,却掌握了要领。我讲述这些许多人认为不足为道的事,是因为我们对这些全然陌生,一无所知。我看着他讲究怎样戴帽子、抽香烟,怎样折起手套放进里面口袋,心里既佩服又纳闷,他是从哪儿学来这一套的。我自己也学会了其中的一些,可是我做时,从来没有他有的那种津津有味的乐趣。

西蒙是从那些时髦豪华场所的客厅、按摩院、挂着有流苏门帘的餐室里学来的,里面点着细蜡烛,弦乐队一直演奏着节奏轻快的圆舞曲。西蒙学到了这一切。他虽然对这一切采取冷嘲态度,但却深受影响。因此,我本该知道,在死气沉沉的冬日下午,在这种沉闷萧条的地方,他身穿大衣,两天不刮胡子,在一家杂货店里,或者和共产党员赛维斯特一起待在齐克曼的专卖小册子的书店里,有时甚至在台球房里混日子,对西蒙来说,这种生活有多难受。他只有星期六在车站干活,而且据他说,那还是因为鲍格喜欢他。

在那时光流动迟缓的冬日。我们总算有点时间,坐在窗前的台球房餐柜旁聊上一阵,从那儿可以看到被马粪、煤渣、煤灰染脏的积雪,以及在下午四点的灯光中缭绕的褐雾。在家里,我们帮妈做了生炉子、买菜、倒垃圾煤灰等必做的事情后,便不在家里陪她——我陪她的时候比西蒙还少。西蒙有时就在厨房桌上做作业,妈便在炉子上给他煮一壶咖啡。吉米·克莱恩和克莱姆曾问我,赛维斯特是否在使西蒙接受他的政治信仰,这事我没有转问西蒙。我相信我给他们的回答是对的,我说西蒙是迫切需要设法来打发时间。他出席会议、参加讨论、座谈、联欢和筹措房租晚会,全是出于无聊,也为了要会会女孩子,并不是因为他把赛维斯特看成是个新明星,他结交的是那些穿皮夹克、低跟鞋、条格布工作服、戴贝雷帽的大小子。他带回家来的那些宣传品,使第二天早晨的餐桌上不会出现咖啡杯的痕迹,或者用他那长满金色汗毛的大手,把油印的小册子撕碎生炉子。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那些宣传品我读得比他多。不,西蒙和他的是非观念,我很清楚。他认为,他有妈和我需要照顾,除此之外,他不会再想担负整个阶级的重任,他不会接受赛维斯特的道德观,就跟他不会买下一套尺寸不合身的衣服一样。可是,他坐在齐克曼的店里,从容镇定,在煽动性的无产阶级标语下,吸着伸手牌香烟,听着夹杂着拉丁语、德语和别的外国语的谈话,在迷漫着黄色烟雾的冷空气中,青春焕发的大下巴靠在衣领上,脑子里完全反对这一切。

西蒙到台球房来使我颇为惊讶,因为他曾批评我和艾洪家的人搞在一起。不过解释仍然一样——还是出于无聊,因为他身无分文。不久,他便一面跟眼带忧伤的赛维斯特一起,用小册子和资产阶级展开宣传战,一面跟丁巴特学台球。没过多久,他的台球便打得不错,常能在五分钱一球的轮换打中赢钱,但是他不跟球室里那些职业神球手打。有时候他在后室掷骰子,手气也相当好。他避免跟那些流氓、杀手和窃贼有职业上的往来。在这方面,他比我聪明,因为我不知怎的竟参加了一次偷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