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5/10页)

伦林太太不喜欢一个人吃饭,连早餐也这样,得由我陪她在房间里吃。每天早上,她只喝一杯掺牛奶不加糖的茶,吃几片烤面包。我吃的就多了,大部分都归我,从葡萄柚到米布丁;我坐在打开的窗前一张小桌旁吃着,湖上的新鲜空气吹拂着印有圆点花纹的瑞士窗帘。伦林太太坐在床上,一边解去睡觉时扎在颏上的纱带,开始往脸上抹美容液和冷霜,拔眉毛,一边说个不停。她的话题通常是饭店里别的客人。她常拿他(她)们来品评一番,巧妙地把他(她)们说得一无是处。早晨闲来无事,是她勇敢地装点门面的时刻。她这人,到死的时候都会是一位保养得很好的太太,恪尽从菲迪亚斯[23]经波提切利[24]发展起来的一切文明职责——按照那些显赫一时的宫廷大师和贵妇们所开具依循的全部良方妙法,做得一丝不苟,怎样在眉眼间流露出聪慧,怎样表现出温柔可亲却又具有权威。可是,她是个心怀激愤、好动肝火的人,在这富有柔和之美的夏日,在这明亮清莹的套房里,她在做这些女性日常功课时,要是不揭别人的底,不倾吐心中的怨气和敌意,她便会觉得不痛快。

“昨天晚上的邦科[25]牌会上,你有没有注意到坐在我左边的那对老人——齐兰德夫妇?了不起的荷兰世家。他不是位多可爱的老人么?他是芝加哥数一数二的著名公司法律顾问,也是罗宾森基金会的理事,罗宾森是玻璃业大亨;大学授给他荣誉学位,他生日时,报纸写社论祝贺;可是他太太笨得像她自己的脚板,她还酗酒,她女儿也是个酒鬼。要是我事先知道她也来这儿,我就改去萨拉托加了。我真希望有办法先向这些旅馆拿到客人名单。应该有这样的服务。他们家在芝加哥有一套每个月六百块钱的住房。早上,司机一来把老头子接走,侍者便出去替她们买一瓶波旁威士忌[26],还替她们下注赌马——这我 知道!——然后她们就一边喝酒,一边等待赛马结果。可是那 女儿——她打扮得有点老派。要是昨天晚上你没注意到她,你见到有个身材笨重、头戴羽毛的女人就是。她曾把一个孩子掷到窗外,害了那条小命。他们运用一切人事关系才使她无罪释放。如果是一个穷女人,就得上电椅了,像露丝·斯奈德那样,受刑时四周站满提着裙子的阔太太,弄得摄影师一张照片也没能拍下。我不知道她现在这般打扮,是否觉得自己和干出那事的那个浪女完全无关。”

听了这些损人的闲话仍觉得清晨的美好,这需要有坚强的体质。在她提高嗓门、哇啦哇啦大讲那些可怕的事件,启示录中的死亡骑士,教堂走廊上那些把裸体的罪人拖往地狱受罪的魔鬼,还有她那些杀害婴孩、天灾人祸和乱伦故事时,我好不容易才得以挺住。

我只好设法敷衍着。可我享受的是一个有钱年轻人所能享受到的一切,因此我便强压住自己的感情,尽量掩盖住心中的厌恶和反感。不过有时候很不好受,譬如在她讲起处决露丝·斯奈德的现场,太太们如何卫护这个在数千伏电压下抽搐的女人的端庄时。虽然我一直避开不合我意的一切,她那描述劫数难逃和罪孽恶行的拿手本领,确曾使我深受刺激。万一真像她说的那样怎么办?例如,要是那女人确曾把自己的婴孩扔出窗外呢?现在讲的可不是从前的那个追杀亲生儿女的美狄亚[27],而是我在餐厅里亲眼见到的戴着羽毛、和自己的银发父母坐在一起的女人。

不过,他们旁边一张桌子上有两个人,很快就引起我更大的兴趣——那是两位年轻姑娘。她们的漂亮容貌使我不再去想那些可怕的事,或者想得愈来愈少。有一阵子,我对她们俩都着了迷,可是后来,我渐渐地偏爱上更苗条、更年轻的那个。我爱上了她,只是不再像追求希尔达·诺文森时那样,像个随从似的站在电车后门口盯梢,或者在她父亲的裁缝铺附近徘徊。这一次,我有一种不同的狂热精力,也已知道性的滋味。我所抱的期望更大,也有更多的邪恶之念,也许是受伦林太太的影响吧,她经常讲些色情肉欲的事,毫无顾忌;因而我也就让自己尽情地想入非非,从没想到对这些邪念应该有所自责。不过那时候,我在抑制邪念方面的经验确实也很有限。是啊,我同意劳希奶奶对我们提的警告,说我们血统上的危险(由于妈的关系)是易于动情,不同意的是她污蔑我们,说我们是害人的带菌的人。因此,我便落得个受人摆布。此外还有一个不利条件,因为我表现得——和伦林太太有关——仿佛上帝赐给了我一切,我是在宣扬上帝对我的慷慨:容貌英俊,衣着华贵,彬彬有礼,风度潇洒,言谈风趣,有美男子的笑容,舞技精湛,对女性善献殷勤,这一切全都贴有最漂亮的金叶。可麻烦的是,我有的是你可以称之为假证件的东西。我担心埃丝特·芬彻尔会发现这一点。

我像个骗子似的,没命地卖力,以求在这有限的范围内获得最大的成功。花很多时间把自己打扮成一份活生生的求婚书。我默不作声地全神注视着,力求引起注意。我已被情爱冲昏头脑,只能想出这个办法。可是,在这微风轻拂、安全宁谧的港湾美景中,采用这种暗示的方法,尽管我看起来神志清楚,情况正常,却实在等于把一片痴情空抛在空气中,沙滩上,鲜花盛开的草坪上,还有那敞开的一片白色和金色的大餐厅里,而我本希望把这份痴情洒在那姑娘的秀发上的。我深深地想念着她的香唇,她的纤手,她的乳峰,她的大腿,还有两腿之间。她在网球场上俯身击接球的时候——我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围一条绿底有棕色马图案的绸巾,它巧妙地套在一只手雕小木环里,这种小木环是伦林先生那个季度在埃文斯顿推广普及的——看到她那臀部的曲线,洋洋得意的少女背影,还有那严加保护的柔软的秘处,我心中充满爱念和崇拜的冲动。在允许有性爱存在的地方,世人定会赞同,这种爱不是用暗示和低语来表述无聊糊涂和冰冷干巴的恐惧,而是十分必要的,完全正当的,由喜悦证明是有道理的。要是她肯吻我,用手抚摸我,能让我沾上她腿上的球场尘土、香汗、还有她贴身的污垢和汗珠,使我从折磨人的弄虚作假中解脱出来——从而表明,任何虚假、损人的做法和愚蠢的想法,都是可以改正的!

可是到了晚上,由于一天白费力气,毫无所得,我躺在房间的地板上,已穿好衣服准备去吃晚饭,满怀注定无望的耐心徒劳地冥思苦想着,渴望能想出什么高招——一项像鲜花般完美、星星般辉煌的行动,来摆脱自己的愚昧和笨拙。我已经仔细地记下了我能搜集到的有关埃丝特的一切,以便研究出怎样才能诱使他憧憬和我在一起时的美妙,也就是那种崇高的纯情境界。我只要她让我和她在一起,骑马划船,相亲相爱,施展她那纯洁、伟大的女性魅力和姣美,毫无疑问,由于我的赞赏,她一定会更有魅力,更加姣美,还有她的胳膊肘,她那紧绷在运动衫中的乳头。我曾看她在网球场上动作有点笨拙地去追球,一只快球过网来时,怎样保护自己的胸脯,怎样并起双膝。我对她的研究并没给我的希望增添多少力量,因而我只好躺在地板上,太阳晒黑的脸上满是渴望的神情,张大着嘴巴胡思乱想一通。我认定,她知道自己很有价值,她心里并不着急。总之,埃丝特·芬彻尔并不是我这种人,她不想听人讲到她的汗珠和身上的尘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