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5/10页)

只是这工作实在太累人了,而且我满身都散发出狗臭。在电车上,人们都像避开牲畜饲养场的工人一样避开我,在拥挤的乡间别墅林阴道的公共汽车上,人们都朝我瞪着眼,瘪着嘴巴。而且,我意识到这项工作有点庞贝城的味道——狗过得豪华奢侈,这反映了文明开化的心态,受宠者娇惯坏的脾气,反映了神经过敏的状态。还有一个常常对我刺心的想法,狗俱乐部的会员费竟比我为妈付给盲人之家的费还要高。所有这一切凑在一起,有时真使我气馁。由于我疏于上进,心中更增添了刺心的隐痛。我应该有更大的抱负。我常常在杂志上找一些有关职业指导方面的文章看,考虑到自己如有志向,也可以去读夜校,将来做个法庭记录员,甚至还梦想重返大学,以便能做更大的事情。后来我还常常想念起埃丝特·芬彻尔,因为我常在养狗的上层社会中走动。我每次从后门的门缝中朝里张望,便会因想到她而感到一阵揪心,还是那么一股孩子气。甚至在更大更热的星球已经升起,把你消融,支配着你时,那儿时心中的太阳却仍然放射着万丈光芒。今天的星球可能更辉煌,更炫目,可是昔日的太阳依然久久留驻心中。

我有过几次患相思病的时候,后来又受到性欲的更为痛苦的折磨;也许是因为伺候狗的缘故。街上的情景也太刺激性欲,低级夜总会、裸体照片、装饰着闪光片的大腿。再加上纪尧姆的女朋友。她是个十分丰满的大块头,臀部肥大柔软,一扭一扭的,非常撩人,胸脯像一块硕大的奶酪。每天晚上,我们还刚刚开始关门打烊,这位中年的太太便径自上床等他,在床上吱吱嘎嘎的像段白色的大木桩。可是要想解决我的需要,我可没多少办法。我手头太拮据,没条件去追妞儿。我曾冒着被住在附近的伦林夫妇撞见的危险,到埃文斯顿找过我的女朋友锡明顿人威拉,可是她已经辞工嫁人了。我坐着高架火车回来时,途中尽想着床笫之事,想到五产会和塞西怎样怎样,也想到我的哥哥,他一想到他们的婚礼和蜜月,一定会发疯。

在此期间,西蒙一直在躲着我。我留在妈那儿和其他地方的信,他一概不回。我知道他的境况一定不好。他没有给过妈一分钱,见过他的人都告诉我说,他看上去那么沮丧潦倒。所以他就独自一人躲在一间像我一样,甚至更糟的洞穴似的小屋里,不愿见人,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以前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示羞愧过,要作解释或者请求原谅什么的,现在自然也不会这么做。我在最后给他的一封信里附了五块钱,他收下了,但直到他能够还我这笔钱时,才得到他的回音,那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

在卖家里的家当时,我的东西只有一样得以幸存,即艾洪家失火后艾洪送我的那套已经破损不堪的艾略特博士编的《哈佛古典名著丛书》,我把它搬到自己房间里,一有空闲就埋头阅览。一天,在一个冷清的商业区转车时,我正在啃亥姆霍茨[11]的一段话,忽然我在克兰学院时的一位老同学、墨西哥人佩迪拉一把抢过我手中的书,看我在读什么,然后他把书还给我说:“你干吗在这种东西上下工夫?这早就过时了。”接着他开始告诉我一些最新的情况,我不得不承认我比他落后了。后来他又问起我的境况如何,我们叙谈了很长时间。

在我所在的数学小班里,佩迪拉是最好的解方程能手。他坐在教室的后排,摸着他那窄长的尖鼻子,把别人塞在课桌里的纸抚平,用来演算题目,因为他买不起练习本。每当别的人都难倒了,就把他叫到黑板前去演算题目。他穿一件肮脏、发白或者是乳白色的衣服,那种布是用来做最便宜的夏帽的,光脚穿一双也发白的救世军义卖的鞋子,急匆匆地赶到前面去演算。他那瘦削的身躯遮住了他用粉笔写的潦潦草草的算式,无穷大的符号活像一只截断的蚂蚁,希腊字母往下对准最后一个等号。依我看来,一个人能把相互间的层层关系搞得如此一清二楚,真是像神仙了。有时候,由于没穿袜子,鞋子松大,当他啪嗒啪嗒急匆匆走回座位时,教师跟他握手表示对他的演算满意,可是他那长着个尖尖的小鼻子和出过天花的麻脸上,据我们看来,丝毫也没有露出自满的表情。总之,他脸上一向很少有表情。他常常看来很冷,我现在讲的不是他的性格,而是说在严冬季节,有时我看到他穿着那套发白的衣服,在麦迪森街上飞跑,穿过雪地,从家里一口气跑进学校大楼去取暖。他看上去一直都穿得不够暖和,总是既怕冷又一副病态,还有一种不让任何人接近的原始心理。他抽着墨西哥卷烟,独自一人在学校的各幢楼里穿来走去,他还随身带着一把梳子,经常拿出来梳理一下他那乌黑漂亮、浓密高耸的头发。

可是,现在他已有了一些改变。他看上去比以前健康,至少脸上已不再有以前那种蓟花紫色。衣服也穿得比从前好了。他腋下夹着几本厚厚的书。

“你仍在上大学吗?”我问。

“我得到了数学和物理学奖学金。你怎么样?”

“我给狗洗澡。你看不出我成天跟狗打交道吗?”

“不,我什么也看不出来。那么你正在做什么事?”

“我干的就是这个。”

听到我在干这种仆人的活,刷洗狗笼,打扫狗毛,又看到我虽然不再是个大学生,但仍在钻研在他看来是个死数的亥姆霍茨。换一句话说,我将成为默默无闻的芸芸众生中之一员,他心中感到十分不安。我常常碰到这种情况,人们总觉得这个世界应该让我有出头之日。

“我在大学里能干什么?我不像你,曼尼,你有特殊的天才。”

“别贬低自己了,”他说,“你应该知道,大学校园里有的是蠢货。除了有钱,他们还有什么特殊的东西?你应该上大学,去发掘出自己的长处。过上四年,即使你没有学到任何专长,至少也有个学位,那样就不是随便哪个混蛋都可以仗势欺侮你了。”

我这隐隐作痛的背脊啊!我心里思量着。眼前还有许多恶势力等着踢我,要是我有了学位,蒙受的侮辱也许不会更大。我会因而心碎成灰哩!

“你不该浪费光阴,”他继而说道,“现在,就连找个芝麻大的事做,都得经过考试,都得付学费弄个证书或者文凭什么的,这你难道不知道?你最好能了解这一点。要是人们不知道你具有什么资格,他们就不知道该把你摆在什么位置上,那是很危险的。你一定得上大学,为自己下番功夫。即使你是在等待,你也得心里明白,你在等待什么。你也得有个专长。而且别等得太久了,要不你会错过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