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10页)

我料到他会提到这件事,把话题从自我辩解转到赡养我妈这一实际问题上来。以往,克雷道尔一向是个心肠很好的邻居,但是我们不能指望由他来照顾我妈,尤其是现在西蒙已把他看成是死对头。更重要的是,我不能再让她待在那个小砖窑里。我告诉克雷道尔,我要给她另作安排。

我来到坐落在阴沉沉的威尔斯街的慈善机关向鲁宾求助。从前,他一直像远房的义叔似的来探访我们。在他的办公室里,在我这双已较成熟的眼睛看来,他显得跟以前已经有所不同。在他神情中的某种东西表明,捐钱的社会阶层要我们这些可怜虫成为怎样的人:言行节制,恭顺尽职,沉默寡言,干净利落,性情温和,不存奢望。他所从事的这一行中出现的惨状和混乱,使他变得通情达理。只有他那惹人注意的厚鼻翼造成的沉重呼吸,使你觉得有一种困难感,其次是一种竭力保持耐心的感觉。我注意到这位为人宽厚、性情温驯的人已被提拔起来掌权当政。这和因为犯罪从伊甸园赶下来那个受到破坏的上帝创造的形象迥然相反,和那个由于神恩允许恢复其神性和金身而激动的同一个拙劣的形象也完全不同。鲁宾认为他不是堕于天堂,而是升自地穴。可他是个好人,我这并不是对他的诽谤,只不过表达他本人的见解而已。

我告诉他说,西蒙和我不得不给我妈找个安身的地方,毫无疑问,他一定认为我们这是在把家里人一个个都摆脱掉——先是乔治,后来是老奶奶,现在轮到我妈了。因此我对他说明:“这只是暂时的解决办法。等我们站得住脚了,到那时我们就会给她另找一套房子,再找一个女管家。”可是鲁宾对我的话颇为冷淡,这也不奇怪,因为我的模样完全像个流浪汉——我的那身漂亮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双眼红肿,看起来就像是靠吃垃圾长大的。不过他还是答应说,要是我们能负担一部分费用,他可以把我妈安排进阿辛顿街的一所盲人之家。每个月我们得付十五块钱。

这跟我所指望的差不多。他还给我写了一张便条,要我拿着去职业介绍所找工作。可是那个年月,这毫无用处。我回到我在南区的那间屋子,把我的大部分衣服都拿去典当了,其中有晚礼服、运动服、犬牙格子呢大衣。我把妈安置好,然后就开始找工作。正如人们说的,当时面临非常时期,人人走投无路,我一有了工作机会便接受了,而我从没干过这么古怪的工作。

是艾洪通过哈罗威的卡拉斯替我找的,卡拉斯在这个行业里有经济上的利益。那是北克拉克街上的一个豪华犬类服务社,四邻尽是下等夜总会、当铺、古玩店和乏味的廉价小饭馆。每天清晨,我开着一辆小型客车沿黄金湖岸去接狗,我从公寓大厦的后门,或者乘湖畔公寓旅馆的工作电梯把狗接到俱乐部里——人们都把它叫做俱乐部。

我的头头是法国人,是个给狗整毛打扮的狗美容师,是位狗专家。此人委琐鄙俚,粗俗不堪,是蒙玛特山脚下的克利希人。据他告诉我说,他在学这门手艺时,曾在当地的嘉年华会上当过摔跤手的雇用骗子。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的尊容缺乏人性,成天硬邦邦,脸色变化极快,就像打了针似的。他跟动物的关系是争斗关系。他竭力想从它们身上拧出点什么,是什么我不知道。也许那些狗的心目中认为狗应该像他那样。他在芝加哥,情况就像色诺芬[4]的一万希腊兵在波斯时一样,他得自己洗熨衣服,亲自上市场购物,还得在一个角落里做饭——他把这狗窝似的地方用纤维板隔成实验室、厨房和卧室。我现在对一个法国人侨居国外的滋味了解得多了,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合常规,他不单是在国外,而且是住在北克拉克街。

我们的俱乐部位于黄金湖岸附近,不仅有太平门等设施,而且占了一幢新建现代化大楼的两层,离圣瓦伦廷节残杀[5]现场不远,离格兰德大街上的动物保护协会也不远。这个服务社的一大特点是经费是由会员缴纳,因此是狗的俱乐部。这些宠物在这儿不但能享受到洗蒸汽浴、按摩、修剪爪子、修毛以及其他娱乐等款待,还要学会懂规矩,养成好习惯。每月收费二十元。狗主顾非但不缺,而且多得难以应付,为这纪尧姆不得不老跟经营部的人争吵,因为他们只顾超量接纳。俱乐部里已经被狗吠声闹得翻了天。待我拉着最后一趟班车的狗赶到,换下开车时穿的制服,穿上高筒胶鞋和雨披时,刻耳柏洛斯[6]们正涎沫四溅闹得不可开交,吠闹声震得天窗玻璃也在颤抖。可是,管理工作是极为出色的,纪尧姆确实有真本事。让人稍微宽松一点,他们就会为你造一座宫殿。这片中央车站里似的震耳欲聋的喧闹声,不过是混乱奋起对秩序的抗议——火车正点发车,狗也得到了款待。

不过我认为纪尧姆不应该打那么多麻醉针。他不论为什么都给狗打针,而且还额外收费。他一面说:“Cettee,chienne est galeuse[7]——这条母狗真不是东西!”一面把针扎了进去。每当正常的秩序受到威胁时,他便会给那些撒野的狗来点麻醉剂,并且大声说:“让这针麻醉剂来治一治你!”因此有时候我把一些十分无精打采的狗送回家时,要把一条酣睡的拳击狗或牧羊狗弄上一段楼梯,并且向黑人女仆解释狗只是玩得太高兴或玩累了,实在不容易。对于发情的狗,纪尧姆也同样不能容忍。“荡妇!想交配!”[8]接着他又会着急地问我:“后面车里没出什么事吧?”然而我在开车,我怎么知道?他会对这些狗的主人大发雷霆,特别是如果这是只“纯种母狗”[9],这是它的贵族血统没有受到尊重。他要营业部向它的主人增收额外费用,以惩罚他们把这种情况下的狗送来俱乐部。凡是见到出身名门的狗,他变得像个奴才,恭恭敬敬地待之以上礼,而对待贱种狗,如果他想要那么做,他会把双唇紧闭成一条线,以示厌恶——反对饲养。他把全班人马、两个黑人小孩和我叫到跟前,给我们指明名种狗的优点。我得替纪尧姆说一句,他的主张是搞个工作室,使自己像个传经授艺的师傅。所以当有只良种鬈毛狗需要剪毛时,我们则放下手头工具看他示范给我们看。此时,我们便对他和那羔羊般驯良、机灵的小狗有了一份好感和尊敬。啊,马可·奥勒利乌斯[10]并不总是把人们日常的愚蠢行为,比作小狗的烦恼或者是它们的互咬和争斗,不过有时候,我偶尔也能领悟到他指的是什么。但是狗也有其和睦相处的秉性,如果仔细研究一下狗的目光,它们之中有许多也都闪烁着这种神色。